他研究了近四十年,从书里研究,从实验室里研究,从细胞里研究,从别人身上研究,藏在和善而绅士的假面之后研究。
他有时觉得自己什么都参透了,他对人性的琢磨鞭辟入里,已经可以任意拿捏。只要他想伪装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就可以做到成为那个人。
正因如此,这些年,不乏被他利用了还对他死心塌地,爱之入骨的男女,比如卢玉珠。
比如那些比卢玉珠更加面目模糊的过客。
他和他们纠缠游戏,试图在其中感受人的喜怒哀乐,可到了最后,他竟然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清楚了。
难道人的本性就是这样的吗?
那为何,李芸的本性并非如此?为何李芸可以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同学施以援手,以身相护?
慢慢地,不知为什么,段闻想起很多年前,他还在大学的时候。有一次跑完步,在开着广玉兰的操场上,他和李芸并排坐着。
那时候他们才刚入学,彼此不怎么熟悉,李芸懒洋洋地睨过眼,看着他:“陈黎生,我觉得你这人啊,挺怪的。”
他有些警觉,但还是按照他早已学会的正常人类的反应方式,笑了一下:“我怎么怪了?”
“感觉你太正直了,像是装的。”
“……”
树上的蝉吱吱呀呀地叫着,九月的风里有一种夏日将谢秋日未临的慵倦甜香,花坛里的花开得很鲜艳,在他们身边无声地摇曳着。
在那令人尴尬的静默中,李芸忽然扑哧一下子笑出来,他把一瓶冰汽水递给他,神情还是懒懒的:“开个玩笑。咱们以后都是同学嘛,以后万一进了警局是一个小队的,有危险还指望你给我挡一挡。”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指望我给你挡?”
李芸一扯嘴角,露出一个不那么警察的,很有些冷艳的薄笑:“因为我看着很像个会当叛徒的,其他同学都不太愿意接近我。没得选了,就只有你这个老好人。别怕啊陈黎生,我其实挺靠得住的,当你真有危险的时候,我也会救你的。”
“……”
“没开玩笑,你相信我啊,人嘛,总归都是有感情的。干一杯。”
李芸拿玻璃汽水瓶和他手里握着的瓶子撞了一下。
叮铃铃——
警校的铃声响彻校园,李芸闷了口汽水,拿校服擦了擦汗,回过头看向他,眼睛很明亮。
“下课了,一起走吧。”
段闻闭上眼睛。
下课了,陈黎生。
我们一起走吧……
最后的最后,段闻好像又回到了那次小酒馆爆炸发生之后——
在楼道里,年少的李芸支着拐杖,懒洋洋地笑望着他。
“陈黎生,我腿伤了,打着石膏呢,你背我回去吧。”
“……宿舍在七楼。”
“你不愿意啊?”
“……没有。”
他最终在他面前矮了身,露出穿着警校制服的宽阔肩背。
“你上来吧。我背你。”
他一辈子没有背过第二个人从一楼上到七楼,哪怕是弟弟陈慢,他也没有背着爬过这么高的楼层。
李芸伏在他背后,脸颊贴着他的背脊,哪怕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他的温热。
那时候的大学校园,楼道灯昏暗,绿漆墙,水泥地,有一层的灯还坏了,他背着他,走的格外慢。
李芸在他背上,挺高的一个男孩子,竟然不是很重,大概是太瘦了。段闻想起来他家里的条件似乎不是很好,贫村里来的孩子,要拿助学金过活的。
他沉闷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话:“晚上我请你吃火锅,还是你想吃你家那里的过桥米线?”
“啊?”李芸好像是在他背后笑了,“那你又要背我下楼,然后再背上来。”
“……没关系。就当锻炼了。”
“那我吃米线。”
“好。”
“多一份肉的那种。”他好像觉得自己提了一个很过分的要求,并为此洋洋得意着,“你可别把我丢哪儿不付钱。”
陈黎生听完笑了。
只是楼道里好暗,他面朝着地,李芸也没有看到他的笑。
谁也没有看到他的笑。他的表情向来都是因为各种目的,才会呈现的,但那一次无人瞧见,他却露出了那样沉和儒雅的神情。
可惜他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