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跟母亲之间的交易,为他们的婚姻染上功利色彩,像这时代几乎所有贵族间的婚姻一样,一切都是为了利益,只是为了利益。大概正因如此,莉亚总是会刻意或无意地忽略很多事实、很多细节,即便现在跟丈夫相处默契融洽,她依旧会在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乔治娶她的目的,只是为了权力和野心。她的身份给了诺丁汉登上权力巅峰的台阶,但她却时常忽略,诺丁汉的存在更加保证了她的性命和生活。
乔治什么都不做,就已经是富可敌国的诺丁汉伯爵了,而莉亚呢,她什么都不做,还会是红堡那个寄人篱下的贵族少女吗?!不,当然不,不管是约翰或者尤菲米亚,一旦加冕都不会放过她,天朝老祖宗有句话说得很贴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至于亚瑟,或许行事不那么决绝,可正是他的优柔寡断让他彻底葬送了登上王位的机会。
莉亚不能退,不是她最无辜最被动,而是她的身份决定了她根本没有退的选择。别人退一步,或许海阔天空,而她退一步,却只有跌入万丈深渊,死路一条。可她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样的紧迫,乌拉诺斯骑兵入侵的时候,有乔治;王宫里遇险的时候,有乔治;连遭遇围城的时候她都有保命之法,乔治带给她的后山。大主教的针锋相对,约翰的心怀不轨,尤菲米亚背后的图谋甚至现如今的起兵讨伐,一切的一切,她丈夫都挡在她面前,而她好像只要守守城、点点兵、安抚安抚领命就足够了,如果这样都让她登上奥丁王位,她甚至都要学表姐夏洛特一样鄙视自己——一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蠢样子。
诺森威尔伯爵说得对,这是她的战争,一场应该属于她的战争。没有人替她做任何选择,因为这条路是她与生俱来不可不如此的。所有加入到这支部队的人,支持的也并非诺丁汉,而是她,阿梅莉亚·玛蒂尔达·杜布瓦,奥丁真正的王位继承人。她起码要让人们坚信,自己的选择没错,她将是一个未来的王者,而不是,躲在丈夫身后的伯爵夫人。
否则,谁还会继续拥护她呢?!
莉亚推开卧室房门的时候,她丈夫正坐在窗前,坐在她经常坐着的那条躺椅上,抱着他们的儿子。每当看到丈夫抱孩子的动作,伯爵夫人都会忍不住抿嘴偷笑,那聚精会神一丝不苟的架势跟姿势,活像是抱着炸弹准备填进炮膛的傻战士。可这一次她却没有笑,尽管乔治背对着她,莉亚也能够想象他脸上的表情,跟她一样,凝重。“我想跟你谈谈,”她走到诺丁汉身后,轻声说。
没什么好谈的,诺丁汉虽然没开口,可他的动作反应却完全表达出了这句话的含义。他站起身,任由儿子在怀里挣扎着找妈妈,看也没看她一眼,越过她的身侧就要走出房门。
“乔治,”妻子转过身哀声乞求:“求你,别这样。”但伯爵的脚步却丝毫未作停顿,直到莉亚追上来,从背后抱住他的腰部。“乔治,哦,我不想惹你生气。”
“但你却想要自己去送死?!”诺丁汉终于回过头,语气沉闷,眼睛死死地盯住他的妻子。当然,他已经在生气了。
“诺森威尔伯爵说的没错,这是能够快速结束战争、取得胜利的最好方法,最重要的是能够避免无辜的伤亡。”
“他就是个老疯子,”尽管这么说对养父大不敬,可诺丁汉还是忍不住冲他妻子吼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所有的计划都是有漏洞的,所有的筹谋都可能被敌人勘破,这世上还有数不清的意外、想不到、摸不着。他或许会告诉你,你们成功的几率有多大,但事实上是,如果你们,如果你们死了,再大的几率都没用!”
或许是受到父亲的惊吓,伯爵少爷瞪着碧绿色的眼珠,先看看母亲,再看看父亲,瘪瘪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诺丁汉立马手足无措,“你,你,哦,别哭,嘿你这是怎么啦,我命令你别哭,别哭,好吧算我求你,别哭了……”
“把他给我,”莉亚从丈夫怀中把儿子接过来,放到床上,摸摸他的小屁股,干的,然后抱起来,转着圈子哄一哄。没有赔偿当然是不行的,亚历山大少爷从来不干赔本的买卖,直到母亲解开一层层衣襟,把乳头塞进他嘴里,房间内终于再次安静下来。
莉亚翘起脚尖,踢了踢她丈夫的小腿。
诺丁汉此刻也跟着坐了下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显然还想维持先前的愤怒,可在他妻子半裸的上身面前又无论如何都回复不到刚才争吵的气愤,只好抿着嘴生闷气。
莉亚空出一只手,伸过去握住他的,“告诉我,实话实说,如果这场战争像现在这样打下去,需要打多久?!”
实话实说的含义,就是把所有因素都考虑进去。这场表面看起来是尤菲米亚跟她之间的王位之争,实际上已牵扯了太多权力集团在里面。
理查德还活着的时候,奥丁是把利剑,几乎无人敢争其锋,而理查德死后,它瞬间就变成了一块肥肉,周围所有的狗都恨不能上来咬一口。乌拉诺斯跟斯卡提就不必说了,奥丁西边的邻居吉尔尼斯王国,到现在都还没发出动静,作为基斯保恩公爵的亲戚,他们是支持尤菲米亚还是决定作壁上观,这谁都不敢保证。除此之外,像骑士团以及其他政治、宗教团体的实力都不容小觑,在某些时候他们甚至会起到扭转战局的作用。
这所有的一切,诺丁汉在起兵之初早就考虑到了。如果能够再给他两年的时间准备,甚至用不了两年,他就能把这些方方面面逐个化解乃至击破。可他没有那多余的两年,从他决定娶莉亚开始,只有一年半,这场战争就拉开了帷幕,没有更多的时间供他筹备,时间的齿轮也从来都不掌握在他的手里。能挣到今天这一步,已经超出很多人的想象了。
但实话实说就是,“或许,五年。”乌拉诺斯不会闻到肉味就此罢手,斯卡提也是一样,接下来的利益交错关系混乱,导致这绝不会是一场能够轻易结束的战争。而这两个势力强大的邻居最有可能的选择,是站在诺丁郡的对立面,尤菲米亚的一边。原因很简单,她没有原则,只要能达到想要的目的,她会不惜付出一切,甚至大半个奥丁王国。
“五年,”莉亚低声呢喃。这就好像一个肉包子,今天你给它一拳,明天你踩它一脚,后天你又扑上来狠咬一口,五年的战乱下去,四战之地的诺丁郡,绝对会千疮百孔。或许终有一天她会站在奥丁王国的最巅峰,可如果她连自己的家都丢了,如果她想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将不复存在,她争夺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你担心我,可你得承认,这个方法能够大大缩短你猜测的这个数字。乔治,我或许不具备什么领袖的素质,可我起码还是一个母亲。就算只是为了亚力克着想,我不愿意他记事起就在硝烟、战火跟无尽的死亡恐惧中长大。还有这座城堡,你的城堡,我们的城堡,五年……我不想看到它倒塌,我期望它能够永远屹立下去,直到千年,下下个千年,直到我们子子孙孙都生活在这里。”
诺丁汉低下头。他不能够总是用好消息来哄着她,战争就是你永远不知道明天要面对什么,诺丁汉同样不知道。五年的时间,一切皆有可能。
“而且,这趟旅程根本也没有你说的那样险恶,乔治,”赶在丈夫开口反驳之前,莉亚截断了他,“你不能因为害怕而把坏的几率无限放大。想想看,就算足不出户,我也可能喝水呛死、吃饭噎死、被雷劈死,还可能守城的时候坠马摔死、被敌人的乱箭射死、甚至被自己人不小心坑死,我……”
“你是想我把气死吗?!”诺丁汉咬着牙说。
莉亚吐吐舌头,知道她丈夫已经没刚才那么愤怒了。她依旧握着他的手,牵起来摇了摇,“我知道,就算这件事情我不知道没有参与,你也会亲自去做的。可你不能总代替我做所有的事,你教了我那么多,总不会是盼着我做个一辈子都躲在城堡里躲在你身后的女人。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件事,只有我才能办到。”只有她才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只有她才有可能取得那个人的信任,获得那个人的支持。“我保证,我会非常小心、谨慎,一切行事都听诺森威尔伯爵的安排。你就算不相信我的聪明才智,好歹也要相信他的沉稳跟智慧嘛。”
就是因为太相信了,所以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否决这个计划,诺丁汉苦笑。不过当时,准备出海的那个人,是他。
三天以后,伯爵带路,引着一行人穿过后山,沿着隧道直下到奥加尔山脉的东面,奥斯海峡的西岸。又是一条密道,伯爵夫人被她丈夫牵着手,一路走走看看,真不知道诺丁汉家族的秘密还有多少。
隧道出口的地方,是个天然溶洞,停泊着十几艘小船。从洞口出去,就是奥斯海峡,海峡对岸,自然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斯卡提王国。
“照顾好儿子,别喝太多酒,不要总冷着一张脸,哦不行,也不许对别人笑。别替我担心,也别一点儿都不担心;不能……还有……”伯爵夫人细数了很多条,最终总结性发言:“你得想我,天天想,时时刻刻地想!”她拽着诺丁汉胸前的衣襟,一瞬不眨盯着他说。
而诺丁汉回应她的则是捏脸、揉法、及至热吻。“你胆敢出一点事,”他目光灼灼,信誓旦旦的说:“我就让所有人陪葬!”所有,不管是谁。
最终,伯爵夫人披着斗篷的背影,远远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第75章
“你说,她到底是想干嘛?”国王问他的左右手,他的首相,也是国家的大主教肖恩,“在这个时候,敏感时刻,跑到斯卡提来,还大张旗鼓?!”
“或许他们只是感到害怕了,”肖恩主教坐着最有可能的猜测,“毕竟,除了要跟尤菲米亚作战,还要防范着蠢蠢欲动的乌拉诺斯人。”他刻意略过斯卡提不提,就好像刚刚在海峡对岸折损了六千士兵的不是他们似的。
主教没忘,国王当然也没忘。“哦,这真是叫人气闷,”他把手里的餐刀一丢,把餐盘哐当一声推到长桌当中,“该死的,她,她的丈夫,还有诺森威尔那个老混蛋刚刚害得我全军覆没,全军覆没!我却不能把她怎么样甚至还得天天笑脸相对,这一切都是因为,都是因为……”
“她是您的客人,”主教十分体贴的替国王接了话,是啊,客人。
诺丁汉伯爵夫人什么时候出发的他们不清楚,什么地点出发的他们更不知道,她走的并非奥丁跟斯卡提之间那条最短的水路,那条不论开战、外交还是通商都必会经过的水路,以至于伯爵夫人打着奥丁王国的大旗在斯卡提西岸登陆的时候,国王的封臣才发觉领土上已经多了这样一位不速之客。
就算抛开亚美大陆上不得伤害客人这样古老的习俗不谈,斯卡提也不能真的拿她怎么样,正如他自己所说,在这敏感的时刻。
腓力对奥丁早有觊觎之心,这毫无疑问,他本人正是理查德遇害背后的凶手,关起门来这也无需否认。但他当初之所以跟理查德撕破脸,是因为有约翰,有跟奥丁大主教之间的协议跟默契,可是现在……
没错,表面上看,跟尤菲米亚结盟似乎比跟约翰能获得更多利益,费迪南是他的表弟,而他却没有任何适龄的女儿或者妹妹嫁给约翰,而且对于一个国家的管理和统治来说,男人比女人更加有话语权。但这种血缘关系的结盟从来就不是牢不可破的,约翰跟亚瑟还是亲叔侄呢,为了利益不一样置对方于死地?约翰是理查德的亲弟弟,可为了王位,他非常果断的就把哥哥给出卖了。认真算起来,这位诺丁汉伯爵夫人还是腓力远房的族侄女呢,跟不一个姓氏、家族的表弟比,谁会比谁更亲?!况且国王心里清楚,他跟这位表弟之间可没有什么深情厚谊,过去的二十几年,他何曾把费迪南这个佩恩斯家的幼子看在眼里。所以,就算腓力帮助表弟娶了奥丁王国的新女王,双方之间也仍旧只是利益关系,这种情形,远不及扶持约翰上位来的简单,那个蠢货,比这两个人精好应付多了。
正因为把其中的利害关系想得很清楚,国王陛下才会感到越发的气闷。在形势没有彻底明朗之前,他才不会如一根筋的乌拉诺斯人那般,去进攻诺丁汉的大本营诺丁城呢。像当初教唆泰格国王捕获理查德索取赎金一样,腓力更喜欢找别人背黑锅,自己则顺手牵羊、渔翁得利,要不然他也不会费尽心机,让理查德死在他母亲的骑士队长手里。不管干什么,国王陛下都喜欢留一手、余一线,他管这叫权术。
而现在,他更加得畏手畏脚,因为那位远方侄女上岸时吆三喝四,从海边到王城,沿途路过的、经商的、务农的、甚至传教的全都知晓,腓力是绝对不会让这么大的把柄落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尤其是听闻尤菲米亚兵败、乌拉诺斯人也难逃一劫,使他更加忌惮起诺丁郡的实力来。如果对方有意结交,也不是不能考虑。
“先看看,他们开出什么价码,”国王对他的左右手说。如果合适的话,表弟毫无疑问的会成为一枚弃子。
“那,派谁去跟她谈?”一般讨价还价都有这么个过程,决不能先亮底牌,所以,陛下自然是要作为压轴出场的。派谁做先遣部队呢?
“路易吧,”腓力圈定了他的独子,也是斯卡提的王储,“让他先跟那个女人接触,摸摸看,对方大概会出个什么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