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遥刻意坠在崔沪身后半步,以目光询问田世铭。田世铭还她一个眼色,又摇头。
内庭已然摆出一个席面,拢在火盆边上。崔沪拉着穆遥坐下,同她斟酒。穆遥急忙抢在手中,二人你来我往推让,最后还是田世铭接了倒酒的活,算作了结。
崔沪道,“阿遥还不知道吧,丘林清国书今日已经到了中京。”
“她要做什么?
”
“乞降,小半月前私下投书给老祖宗。”崔沪冷笑,“非但你我不知道,便连朱相都不知。信直接到了老祖跟前,老祖禀了陛下。陛下默许了,丘林清的国书才正式出来。”
“小半月前……”穆遥心中一动,“如此便是崖州城破之时。崖州城破,丘林清便去寻老祖宗乞降?”
“是。丘林清倒是个识时务的。”崔沪恨恨道,“难怪老祖宗突然派监军来。只怕正是因着陛下尚未发话,让监军压着我二人不许贸然进军。”他越说越是后怕,叫老祖知道自己唯恐监军立功,私下同伏青氏往来,不脱去三层皮才怪。
穆遥看一眼便知他想什么,口头赞一句,“如此纳降,伏青氏无南进之机,老祖宗深思熟虑,不得不叫人佩服。”又补一句,“可恨许人境那厮,竟敢同伏青氏眉来眼去,万幸叔叔早早发现处置了,没叫他酿成大祸。”
崔沪腆着脸受了,半点不觉尴尬。提一杯酒,同穆遥一仰而尽。
田世铭在旁冷笑——眼前两个人,一个铁了心要让许人境背下同伏青氏往来的黑锅,一个要遮盖擅杀大将的罪过,不谋而合。
倒是匹配得正正好。
两个人各自满意,你来我往喝酒,不多时酒酣耳热。崔沪借着酒劲来一句,“阿遥,叔叔倚老卖老说你一句。如今你军功也有,王爵也有,休同不三不四的人往来,耽误前程。”
穆遥道,“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那个齐聿。”崔沪道,“你把他养在府里,朱相必定不高兴。谁不知道齐聿把朱相得罪到骨子里头,你同齐聿裹在一处,老祖想帮你都不好开口。”
这是在公然替老祖宗拉拢穆王府了。田世铭不动声色看她一眼。
穆遥道,“叔叔放心,我家同齐聿仇深似海,朱相什么都知道,不会冤枉我。”
崔沪皱眉,“那你还留着他?”
“做个看马的。”穆遥道,“既是血仇,一刀杀了怎么能行?慢慢磋磨才有意趣。”又道,“叔叔休要替他说情。好叫叔叔知道,谁来说情也无用,齐聿是我的,我想磋磨到几时便留他到几时,谁也不许管。”
这一段话,情理法占了十足,崔沪一时无语,“你就任性胡闹吧,回京叫你叔叔来问你。”
穆遥盈盈一笑,“我都封了王了,叔叔打我只怕不似以前好下手?”
崔沪一窒,又哈哈大笑。三个人各怀心事,你来我往劝人喝酒,不过一时三刻便把崔沪喝得趴下,侍人抬下去睡了。穆遥冷笑,“老东西果然不如我。”
田世铭摇头,“你这一段说辞,哄得过崔沪,难哄过朱青庐。他只需命你把齐聿送去相府,你还能说个“不”字?只需一个时辰工夫,齐聿能活着回来便算他命大。”
第28章 给你看便是 只怕不大对劲。
穆遥一笑, “如此说,世铭倒不想齐聿死?”
田世铭一时愣住,又偏转脸,“好歹四年同窗, 他落到这般田地, 我也没脸。”
穆遥托着下巴轻轻发笑。她灌倒崔沪, 自己也不少喝, 如此一笑颊飞霞色,艳光夺人。
田世铭半点不敢多看, 清一清嗓子,“齐聿在书院受人欺负,我虽知道, 也没管。只要你不为此人多生事端,留他一条命,聊作弥补。”
穆遥万万想不到田世铭还有这点良心,难得坦诚道,“当年事不清不楚,我父兄丧命,十万大军土崩瓦解。齐聿再轻易死了, 岂不是叫罪魁祸首一夕安枕?”
“你不信齐聿叛国投敌?”
“一个字也不信。”穆遥冷笑,“他这种人,若能狠得下心叛国投敌, 怎么可能混到如今这般田地?弄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多好看么?”
田世铭一时沉默, “那你便要想明白,朱青庐绝计不会允许齐聿安稳活着,做你的马奴也不行, 只有弄死他,才能除朱相大人一口气。”
“朝中一团乱局,战事如此了结已是我等之幸。”穆遥望着天边一点繁星,“雪冤既非一日之期,齐聿我就不带回中京了。”
田世铭吃一惊,“你要留他在崖州?”
“西州。”穆遥纠正。
初代北穆王在西州起事附庸圣祖,西州是历代北穆王根基之所在,财赋农工,军商民事,朝廷一任不管,全是北穆王说了算。可以说西州就是穆遥的老巢,一进西州地界,别说朱青庐老祖宗,便连皇帝说话都不大好使。
穆遥为齐聿着想,真是体贴入微。田世铭酸溜溜地想,提一杯酒,“既是在西州,必定性命无虞,倒是我多虑了。”
穆遥倒不留意,低着头琢磨,“崔沪说监军来压着我二人留在崖州,只怕不大对劲。”
“怎么?”
“若是做这个营生,此时还不露面吗?崔沪不就开始同伏青氏眉来眼去了吗?我若是权作不知中京派了个监军,拔营直捣王庭,日后还能算我的过错?”
田世铭对此全无兴趣,哼一声,“许是路上遇着美人,绊住了。”
穆遥摇头,“老祖把崔沪都扔一边了,如此看重的人,会为那点事绊在路上?”低着头沉吟一时,“必定另有营生或是横生变故,老祖宗不肯告诉崔沪……会是什么呢?”
“崔沪昨日同我说过,监军十日必到。”田世铭不耐烦,“管他做甚?崖州城里有西北军和冀北军在,他监军一个人,算上三千净军,能翻出花来?来喝酒。”往外招呼侍人,“拿酒,要大坛子的。”
侍人流水介上前,提着大坛子酒。田世铭接过一坛拍开泥封,笑道,“书院里有先生管束,你我喝过无数场。如今无人管,反倒生分了,你说应不应当?”
当年书院一别,一群人各奔前程,世家子弟有爵袭爵,无爵任职,寻常官宦子弟要么京试,要么寻个差事打磨。唯有田世铭与众不同,家有爵位不承,武艺超群武试不去,偏生要去考文试。
穆遥一想便笑,“同期两个怪人,一个你,一个我,二怪不常喝酒,确是不应该。”穆遥出身穆王府,打出娘胎就是郡主,爵位名次于她原本都是浮云,却偏要去书院读书,读过几年书又去武试,武试打遍众人无敌手,被穆王爷提着耳朵带回去,名次没有也罢了,足足关了一个月。
二人举坛一碰,仰首剧饮。烈酒入喉,隐约一点伤怀尽数消融。穆遥抬手,指点天狼星方向,“世铭,三年之后,可与我大破王庭?”
田世铭哈哈大笑,“破王庭算什么?你我二人,直捣伏青氏老巢!”呛一声抽出长剑,“待某舞剑与北穆王助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