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聿发着烧,本是困倦不已,被穆遥哄得昏沉,半梦半醒中在她手中吃下一大碗热汤药,感觉自己被人塞入被中,立时睡得人事不知。
半夜淋漓出一身汗,睁开眼便见穆遥伏在榻边呼呼大睡。齐聿轻轻伏在枕上,安静地凝视她。眼前人唇似点朱,肤如凝脂,发似乌木——
中京城里,不,即便是全天下,再也寻不出这么好看的姑娘了。
穆遥陪齐聿到半夜,摸一摸不烧了才打着呵欠回去。她折腾一回精神抖擞,直到天亮才睡了半个时辰,只觉四肢百骸无处不累。她本是无事都要逃课的人,现时理由充分,大摇大摆回家,将养七八日才回书院。
齐聿居然也不在。
穆遥同田世铭打听。田世铭道,“说家中有事——不知道谁又给娇娇子气受,他不上正好,省得你哥哥知道你偷偷塞一个伴读给他,打断你的腿。”
穆遥四下里寻一回——这一回居然真不在。书院没了有意思的人,穆遥顿觉无聊。又过了四五日齐聿居然还没回来,穆遥琢磨这一回理由很充分,便换一身衣裳往他家去。
刚到巷子口便见四下里挂着白幡,乌泱泱的看着骇人。穆遥进去,不到门口便听里头尖利的喝骂声——
“阿爷养的?谁不是阿爷养的?但阿兄不一样啊,阿爷养了你,还同你讨了一房媳妇,你不拿银子谁拿?我至今还无银子讨老婆,你要我拿银子?”
“亏你说得出口!呸——”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声骂,“生我家齐琼时家里穷,一口饱饭没吃上,六岁便去与人倒夜香养家,齐江怎么,他受过这份罪?”
“你们吵什么?”一个男人道,“吃苦享福一本账,怎么算得清楚?咱们这一大家子,现成有一个尽享福不吃苦的,阿爷如此疼他,他不把银子谁把?”
里头一哄而起,一群人叫,“对,去找齐聿,让他把!”
穆遥此时终于确定没走错地方,便不进去,攀住门楣轻盈盈一跃而上,蹲在墙头,借着一株红杏遮掩身形。
土坯墙围就的方方正正一进院子,房屋也是黄坯泥墙,灰瓦覆顶,正屋设了灵堂,十三四个披麻戴孝的人在门口,兀自撕扯得热闹。
穆遥四下里寻一回,不见齐聿。
里头人还没闹完,一个男人站出来,“齐聿是该把,但他也不挣钱,让他把也把不出呀。”
女人“呸”一声,“你和阿江六七岁就在外头刨食,阿爷偏疼齐聿,为了他连卖女儿的事都做得下来,如今到十四了还不挣钱,不挣钱便挣去呀!”
男人骂一句,“银钱天上掉的,一夜能挣来?不要说这些无用的话,家里如今就这样,能把银子的,就只阿叶,她是挣大钱的,寻她要——”
院门“啪”一声大响,打断男人的话。穆遥循声望去,齐聿立在门外,面如霜雪看着一屋子的人。
男人惊一下,又骂,“齐聿,门砸烂了你把银子修!”
齐聿听若不闻,目光巡过一群人,“一样的话,你们守着阿爷说了两日了还没够?有这工夫去上工,十几口子人,薄皮棺材总有——”
“放屁!”男人破口大骂,“你一无知小儿懂什么?阿爷病一年,里外借了多少银子,上工一日几个铜钱?你以为家里还有一个女儿能卖?”转身道,“阿江,不用理他,与我一同去寻阿叶要银子。”
穆遥此时才留意齐聿装扮,一身短打扮,挽着衣袖裤脚,露着的四肢满是黄泥浆子——这是真上工去了。
那边两个人已经往外走,被齐聿迎面拦住,“你们还要脸不要?”
齐琼大怒,指着齐聿鼻子骂,“我寻阿叶把钱是为了什么呀?还不是为了给阿爷下葬吗?怎么就不要脸了?不要脸的是你,齐聿,阿爷卖阿叶,不就是为了你吗?装出一副无事人的样子,你真是阿爷的好孝子贤孙!”
齐聿血色瞬间褪尽。
齐琼抬手将他搡在一边,领着一群人乌泱泱往外走。穆遥正要下来,齐聿忽然发作,往院边拾起一根长木棍,冲上去拦在头里,厉声道,“谁敢去?”
齐琼气得笑起来,上前道,“齐聿,你不让我们去,银子你来把?”
“我把。”齐聿道,“银子我来把,你们谁再敢去寻阿姐讨钱,有一个算一个,打死了我与你偿命!”
“好!”齐琼重重点头,回转头大声道,“大家可都听见了啊——阿爷的丧事今日便交给齐聿了,以后谁敢说我和阿江不管阿爷,你们都是见证!”朝齐聿一声冷笑,“我们走!”
人群如潮散去,齐聿一个人伶仃剩在当场,遍身泥尘,握一根木棍,日影一照,七分滑稽。
穆遥从未见过这样的齐聿,八分惊奇,两发好笑。便跃下墙头,“齐聿。”
齐聿身体一震,动作迟滞回转头,看着穆遥立在自家土坯院子里,悚然道,“你怎么来了?”
“你好几日不在书院,我来看看。”穆遥四下里走着看一回,“家里出这么大事,怎么不与我说?”
齐聿当一声掷下木棍,走到穆遥身前,指尖刚要触及她衣袖,看一眼尽是泥,又缩回去没碰,“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回去。”
“回哪去?”穆遥道,“你都不在书院里,不好玩,我不去。”
“我再过几日就回去。”齐聿道,“不要再来这里,完事我去寻你。”
“什么完事?”穆遥看一眼他衣襟上干涸的泥块,“等你挣银子完事?”
齐聿牙关一紧。
穆遥道,“折腾什么呀,我给你不就行了吗?”随手从腰间扯一只织锦荷包,打开来里头尽是圆滚滚的金豆子。她根本不数,托在掌中递过去,“不够再同我说。”
齐聿生硬地站着,两臂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穆遥俯身扯过他一只手,掰开汗湿的掌心,把荷包强行塞入掌心,“给你了。”
齐聿手臂一挥,荷包便滚在地上。“为什么给我钱?”齐聿冷冰冰看着她,“我凭什么拿你的钱?”
“这也不值什么——”
“无功不受禄。”齐聿一语打断,“郡主回吧。”便往外走,拾起墙边立着的一副铁锨,扛着往外走。
穆遥大出预料,索性跟在他后头。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齐聿绕几回甩不掉她,冷笑一声放弃,自去上工。穆遥立在树阴下头,看着他顶着酷日同一群人挖渠清泥,从日影当空做到月上中天。
齐聿收了铁掀,往河中洗一洗手脚,便往家走。穆遥上前叫一声,“齐聿,我饿了!”
齐聿止步,“转过街口有食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