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效文诊一时,仍旧把那只手塞回被中,“热度不会再往上了,只要能退了烧,便能好转。”又问,“小齐公子情绪怎么样?”
穆遥摇头不语,“不像早前一样胡闹了,却也说不上好。”
“既如此,二个时辰喂一回药,汤药若能退热,便不艾炙施针了——小齐公子应不乐意见到我等外人。”
穆遥点头,“煎药来。”
余效文出去,很快药童送汤药来。
男人烧得厉害,辗转半日勉强睡沉,穆遥便不叫他,直接以口渡药同他灌下去。男人身不由主把苦而涩的药汁吞入腹中。他稍稍清醒一点,只觉如同置身烈焰地狱,便四肢挥舞,沉默而又坚决地不住反抗。
穆遥压着他,俯身喂他吃下最后一口汤药,合身入被,将他枯瘦的身体拥入怀中,瞬间只觉烈焰入怀,如同拥着一只炭炉。男人又挣扎一时,终于乏力,张口贴着穆遥,咻咻喘气。穆遥抬手捋开男人枯涩的发,露出一小片雪白的前额,柔和地亲吻。
男人渐渐安静下来,搭在穆遥肩上昏睡过去。
等他再一次寻回意识之时,发现自己置身让人无比安心的浓重的黑暗之中。身体陷柔软而温暖的皮毛里,他本能地将自己裹得更紧,终于发现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穆——”男人张一张口,又闭上——不配,他不配。男人更深地缩进皮毛里,如一只将死的兽,为自己掘好了埋体的坟墓。
他就这样既绝望又平静地蜷缩在黑暗里。许久之后,终于听到穆遥的声音渐行渐近——
“我出来太久,要回去了——配出解药再来禀我。”
“是。”熟悉的男人的声音——他应是认识他,却记不起名字,也不想记起。
穆遥道,“你记着,不论什么药材,只管用,不论多大代价,务必保住这些人的性命。”
“是。”那男人应了,又道,“枯荣是皇室处置宫人的秘药。秦沈那厮用来要挟戏班子里的人,根本就没打算让那些人活命,事成之后那些人悄无声息地死了,他做的事便神不知鬼不觉——穆王为这些人治病已是仁至义尽,实在无需自责。”
“胡剑雄,再许多废话,你这个统领便不必做了!”穆遥发作一时,又道,“既是宫里的药,宫里说不定有法子,去太医署问。”
“是。”
“等一下——”穆遥道,“既是宫里的药,秦沈从什么地方弄到手的?”她忽一时摇头,“只怕赵夫人并不是秦沈唯一的猎物,查。”
“是。”
……
男人缩在褥间,沉默地听着。久久,皮毛自外掀开,微凉的一只手便贴在他额上。他仰起脸,入目是一盏油灯,灯下穆遥清亮乌黑的一双眼。他睁着眼,沉默而又依恋地望着她。
“不烧了……什么时候醒的?醒了怎不叫我?”穆遥说着除去外裳,合身入被,张臂将他抱住。
男人被她一碰触便剧烈发抖,片刻间齿格撞击,格格有声。
“仍是冷吗?”穆遥说着,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男人摇头,他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只能拼死咬牙,“岁山戏班子里那些人,是不是都要死了?”
穆遥道,“不是。”
“一个戏班子的人……死了多少人?”
“没有人死。”
“我都听见了——”男人指节蜷缩,生硬道,“枯荣无药可医,他们都活不了,都要死……都是我害死——”
“齐聿!”
男人被她一斥,终于住口,僵硬地望着她。
“这件事确实同你有一些关系。”穆遥道,“却不是你害死的。”她停一下又道,“秦沈为了对付你,给戏班子的人下毒要挟,言道事成之后给他们解药——枯荣这个东西,虽然传言中五日必亡,但现在已经过了八日,没有人死,有效文先生在,一定会有办法的。”
“效文先生……是谁?”
穆遥心下重重一沉,好半日勉强镇定,“当今名医,很厉害的人。”她无声吐一口气,“齐聿,你既是听见,方才在外头我说话的人,胡剑雄——你认识他吗?”
男人摇一下头,仍然固执地问,“他们不会死吗?”
穆遥扶在他脊背的指尖无意识收紧——不认识余效文,连胡剑雄也不认识。“你可还记得芳嬷嬷么?”
“芳……是谁?”男人困惑地摇头,又问,“秦沈……他死了吗?”
穆遥沉默。
“秦沈是被我害死的。”男人被她抱着,枯败的一双唇紧紧贴在穆遥颈畔,开合间有粗粝的触感,“我入王庭时,被丘林汐那个花痴纠缠……我当时——为了摆脱丘林汐什么都顾不上,便去求丘林清收留。丘林清早同朱青庐勾结,正要同我安排一个投敌的罪过,就答应了。可丘林汐那个花痴仍然不依不饶,丘林清就抓了路过王庭往南回乡的秦沈替我——若不是因为我,秦沈早就已经回家了。”
所有亲近的人他都不记得,却记得秦沈,记得朱青庐,记得岁山的戏班子,连北塞和岁山的所有羞辱都记得一清二楚。穆遥抿一抿唇,“齐聿,睡一会,你病了很久,刚刚醒来,需要好生休息。”
男人摇头,“我在王庭,同秦沈有约,只要杀了丘林清和丘林汐,允他黄金千两,允他南归故里。我什么都想好了,只是怕你见到他。可是不管我怎么拼命阻止,你在崖州还是见到秦沈——”他越说越觉艰难,“我怕你也喜欢秦沈,怕你觉得他比我好,怕你不要我——”
“你就在丘林汐锤杀丘林清后,秘密让人带走秦沈,把他关了起来。”穆遥道,“然后呢——你打算怎样处置秦沈?”
男人茫然应道,“我……我不知道——”
“你仍是会放了他的……好了,我都知道了。”穆遥道,“我不会喜欢别的人,你以后也不要做这样的事。”
“别的人?”
穆遥“嗯”一声,指尖按住男人干涩的后颈,“就是——你以外的人。”
男人只觉羞愧难当,想要放声痛哭,却连哭泣的勇气都消失殆尽,“我不配。”他深吸一口气,“我害死他了——秦沈被我害死,姐姐被我害了一生,便连阿虎,也被我害死……我有罪,我是个罪人——”
被他长久遗忘的齐叶和阿虎,终于记起。除了自己,人生中所有对他好的人和幸福的经历都忘记,所有曾经愧对的人和事,所有不堪的记忆,都深刻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