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里静默了半晌,这才欢喜道:“爱姬这是不怪寡人了罢?如此,喝点药又有何妨?”他这一高兴,声音就扬上去了。外头的宫监听见了,立时就一叠声地催促起来。
虞婵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又有些狐疑。平王在原主记忆里是个没心机的,虽然花天酒地,但本质上倒还不见得坏到哪里去,她这才敢屡屡进谏。结果她自己亲身一来,却觉得正主比记忆里还好说话些。再转念一想,这未免不是好事,等到她提出守孝的时候就会更轻松地得到准许。于是她便道:“王上英明。您便静养着,姬妾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
她这前脚刚出门,床上的人后脚就起来了。只见他身着中衣,眉目英挺,颧骨上有些潮红,动作却很稳当。
而他站起来的时候,另一侧的窗子吱呀一声,一个穿着利落劲装的人跳了进来。此人五官端正,此时却显得嬉皮笑脸,道:“王上,您这胭脂算是白抹了。咳得这么厉害,您家爱姬却看也不想看一眼啊。”
昭律闻言,原本就蹙着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一些。莫不是他这次做得过了,彻底伤了樊姬的心?这可要糟糕,整个后宫,除了樊姬,还有谁能压得下秦姬?他自己前朝未平,哪儿有那么多心力管后头女人争宠?如果樊姬撂挑子不干,他就要更麻烦了。他习惯性地想点桌子,手落空才想起来,那已经被他扫倒在地了。
吴永嘉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更加幸灾乐祸。“王上,刚刚您怕露馅,帘子遮着,属下可是在外面一清二楚地看到了,那可真是瞧也不想多瞧一眼。而且进门处那摆设,平时夫人一定要耳提面命一番,今日却是绝口不提。说没两句话就出去看药了,说不定那药罐子长得更俊些……”
“够了。”昭律沉声道。不劳他这个中射给他添油加醋他也知道,光听那声音就和以前不一样了。虽然一直都是一口一个王上,但如果说之前是苦口婆心,现下就是彻底死心了。那句“怎能和王上的身体相比”,表面像是恭敬,其实是划清界限的绝情。“太医令的确说樊姬身体大好了罢?”他又确定了一句。
吴永嘉撇撇嘴,颇是不以为然。难道这越国上下所有人都能毫不偏移地围着王上转么?就比如他自己,要不是家里老头子逼着,他才不进宫里来自找苦吃。不过想归这么想,昭律是他铁哥们儿,就算从王上和下属的关系来看,也对他够好的了。“回王上,属下以为,见血伤心,夫人大概被自己吓住了。”
“别尽给我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赶紧拿点主意出来。”昭律板着脸,催促了他一句。好小子,现在知道拿太医令的话来给他打太极了。
吴永嘉瞬时苦了一张俊脸。“我的好王上,这可是您夫人,属下我可还是连女人那嫩嫩香香的小手都没摸过呢。”
前半句说得没错,后半句就像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就吴永嘉那浪荡样儿,说没下过窑子,他昭律还真不信。于是平王殿下非常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道:“你这话倒是在吴司马面前说说去?”
“千万别,王上!”吴永嘉的脸这下真成苦瓜了。他这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家老爷子那一把八寸戒尺。就算是鞭子也比戒尺好啊!一个堂堂大司马之子,行了冠礼后还被戒尺抽,这面子真心抹不开。“其实女人,总归还是要哄的。”他总算说了一句沾边的话。
昭律冷哼了一声。“没形没像的,早说不就好了?”其实他们俩心里都明镜似的,樊姬这一回气急吐了血,就算是好了,心里也该膈应着了。要哄是要哄的,就是难哄。他下午派人送汤水过去,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才在晚上又折腾出一遭事情来。只是他装疯卖傻拿手,笼络臣心也拿手,这哄女人……还真不会。一向都是一群女人绕着他转,反过来自然都是问题。
“是是,王上好好思量着,属下就先告退了。”吴永嘉察觉到再待下去,自己处境恐怕不大妙,立刻又从窗户翻了出去。开玩笑,他在窑姐儿身上的手段能告诉昭律、然后去用在贵为夫人的樊姬身上吗?让老爷子知道,肯定又是一顿好抽。虽然照他看来,昭律也是自作自受,樊姬好歹是公主出身,哪儿能真气得狠了啊?
看着那微微晃动的窗框,昭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连吴永嘉都不看好他,可见这事情有多棘手。况且樊姬一贯聪明,这时想抽身,连借口都不用找。樊穆公薨,守孝三年,多么好的理由?如果樊姬自请守太庙,难道叫他去对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秦文蕙?
85第八十四章 两手准备
秦文蕙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不由得一阵狂喜。在她看来,她比樊姬年轻貌美,这三年孝一守,平王看得见吃不着,也就慢慢过去了。难道这种有利情况还不够她夺宠固宠吗?这一想之下,她对樊姬的敌意也就减下去许多,变成了轻视,只是面上不显。“姐姐怎么说这等话?却是折煞妹妹了。这侍候王上乃份内之事,妹妹自当尽力。”
“就是这个理。”虞婵也不戳穿她,只又叹了一口气道:“妹妹如此明理,姐姐便放心了。眼下这身体也慢慢好起来了,过几日,姐姐便去请守太庙。”
越国太庙便在越国王宫库门外,说起来也就几墙之隔。有些人一辈子想进去,有些人一辈子想出去。秦文蕙自然是前者。虞婵现在是后者,可惜出不去也不能出,只得做出一副低落样子,拿话去激秦文蕙。若是她所料不错,她这一示弱,秦文蕙定然觉得她无甚威胁,不如把她留在宫里看笑话。
果不其然,秦文蕙蹙眉道:“这可不大好。再几日,姐姐身体也不能全好了,太庙那儿又没几个伺候的人,叫王上和妹妹如何能放心?妹妹这几日便去和王上说,就在这岚仪殿里设个牌位,既可每日静思,又有人照顾身体,岂不是更好?”
她刚客气了两句,这马上就“王上和妹妹”了,话里话外都已经是外人了么?虞婵在心里冷笑,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推脱道:“这也是过几日的事情,姐姐在此先谢过妹妹了。”
最大的问题解决,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秦文蕙这才起身告辞。她志得意满地走了,虞婵只收了笑,重新往书房里去,大致知道该回什么了。
这秦兴思是个劲敌。
秦文蕙早上冒失了一把,到下午就向她坦承早上出的乌龙,可不像她自己的风格。究其原因,也就是秦兴思中间插了一手。遮遮掩掩显得气量小,自己坦白说出来,这便像是个勇于认错的人了。秦文蕙年纪又轻,偶尔犯点小错,的确没什么可指摘之处,说不定还能博得众人好感。能拿出这种以退为进主意的人,定然是只老狐狸。
再来说秦文蕙。骄纵是自不必说,但这耳朵里还是能听进话的。秦兴思教什么,她便学什么。今日看着喜怒形于色,明日说不定就成了心腹大患。还真是一点都不能掉以轻心……只差再见一次平王,瞧瞧他的意思,她便该做出决断了。到底是抱着这宠姬位子慢慢淡去、伺机逃走,还是循着原主的路子继续贤德下去,劝说平王哪天回心转意重振越国?
只是虞婵不知道,有点她是料错了。秦文蕙的确很听秦兴思的话,只是还有一点没有听。这就导致了下朝后的令尹府里,一片乌云罩顶。
“劝樊姬留在宫中?胡闹!”秦兴思气呼呼地道。他身形甚为肥胖,蓄着短短的山羊胡,拿着茶杯的手重重地顿在桌上。“不是让蕙儿劝她回国奔丧吗?在宫里要如何动手?”
他们这事情还在筹备阶段,没有一举成功的可能,表面便得装出和平假象。樊姬一向贤名在外,未曾树敌,若在宫里莫名其妙地死了,怕是要引起轩然大波,所有人都会猜想是他秦氏动的手。樊姬在宫中,他们秦氏不仅不能下手,还得好好看顾着,别出了问题。所以想动手就要在外头解决,因为这样可以栽赃给流寇。
看见桌子上跳了跳的茶杯盖,秦文英、秦文芳都觉得自己的眼皮也跟着跳了跳。他们这位父亲大人,也就在对小女儿的时候和颜悦色,对儿子那可是一点脾气都不掩饰的。其实杀了人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他们都知道。但是一个身处异国的公主能有什么威胁?还是个接下来的三年都不能伺候平王的女人?
故而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均觉得父亲谨慎过头。秦文英就先劝道:“父亲请息怒。小妹这也是做戏做全套,别人挑不出她错处的。况且樊姬这去与留,还要看后头王上的意思罢?”
秦文芳也道:“王上的兴趣一向捉摸不定,这几天没法得手,说不定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小妹自己随意加把劲,那后位不一样手到擒来?况且小妹那脾气,您也是知道的,不看着将手下败将踩在脚下,便是赢了也不会多高兴的。”
秦兴思做事一向奉行永绝后患,不然也不能一做二十年的令尹,稳如泰山。有关心爱的幼女,又有关大计,那就更是上心了。他也知道兄弟俩人说得有道理,重重地叹了口气:“这都是老夫惯出来的!王上这时恐怕也不会放樊姬走的,而后宫之事,老夫又不好直言相劝。罢了,今后小心点也就是,谅樊姬也翻不出老夫这五指山。”
“这是当然的,父亲。”秦文芳顺口接道,又起了另一个话头:“王上这偶感风寒,就已经不上朝。依我看,大宗伯也该忍得够了,许是我们接触的大好机会。”他说这话时,声音又压低了几分。
这才是他们今天要做的正经事,关于如何拉拢昭氏族人。大宗伯昭出,算起来是平王昭律的叔祖,主管昭氏宗族事务。他还兼任越国莫敖,有王令在身时,见他如见越王。比如说,每次昭律因什么理由罢朝,昭出便负责听取廷议,并将折子转呈给昭律。昭出年纪大了,也没什么实权,但胜在名声清贵。若是能劝说他倒戈,就等于得到了昭氏王族中一大半人的支持。
秦兴思捋了捋胡子,摇头道:“还不可。这大宗伯认死理,王上还未犯什么大错,他是不会与我们合作的。我们手里至少要有个流着昭氏血的人,这才能有几分把握。”所以这才是他们之前计划往平王后宫里送个庶女的原因。这不知道要耗多少年,宫里又是步步惊心,他舍不得秦文蕙去冒险,奈何架不住她一门心思想做王后。
秦文英和秦文芳又对视了一眼。流着昭氏血的人,这说的就是秦文蕙将来的孩子了,而且得是个儿子。“这还不容易。且不说三年樊姬荣宠还在不在,这三年里后宫全无敌手,妹妹还不能成功么?”秦文芳毕竟年轻,脸上已按捺不住喜色。
“说的是。”秦兴思微微一笑。“这就轮到吴靖那老匹夫担心去了。文英,送进去的大夫可靠罢?”
“那是自然,儿子早就备着了。本准备在小妹怀了再送进宫的,这下提前派上了用场。”秦文英马上回答。“各种补品和金银也从未断过的。”
秦兴思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们还得些许时日,这倒也不是最急的。就让大夫好好给蕙儿调理着,到时候一举成功。”
“这是自然。”见到父亲点头,秦文英和秦文芳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笑。
不得不说,虽秦兴思心怀不轨,但对于平王的心理,还是把握住了一二。只是平王不愿放樊姬回樊国,是为了绊住秦文蕙成为王后的脚步;秦兴思是碍于爱女,暂时无法动手。从这方面来说,秦文蕙的任性间接保住了虞婵的性命。
三日,午后,朝明殿。
传出去的消息是平王正在卧床午睡,实质上,他正在桌后看折子。桌边立着一人,中等身材,大约四五十岁,穿着官袍,满目严肃。他正弯腰点着折子上某处,嘴里低声说着话,依稀能听到“……连日无雨……干旱……收成……”这样的词。
正是快要入暑的天气,四周门窗却紧闭,说不得有多燥热了。吴永嘉靠在一边,直用手当扇子给自己脖颈间招呼着,真心佩服汗如雨下却依旧在讨论政务的两人。他这个望风的都快扛不住了,这俩人愣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身上的衣裳已经汗湿了一半,他再也憋不住了,翻身就从窗子钻了出去。开窗关窗的动作甚是利索,可见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这细微的声响惊动了愁眉不展的两人。昭律笑骂道:“永嘉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总翻窗,门是摆设吗?”
昭出表情动也没动。“臣今日正好想去吴司马府上叨扰一二。”他性子素来严谨,和耿直的司马吴靖脾气相投,说叨扰就是客气话而已。他这一去,吴靖必然知道刚才的事情,吴永嘉就逃不了一顿戒尺了。
听到外头扑通滑倒的声音,昭律抚掌大笑。“叫你小子不长记性!”这声音不大,但是他知道外头的吴永嘉听得见。
外头没了声响,想必皮猴儿已经蔫了。
昭出可不管吴永嘉的反应。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儿,就是需要不时教训一下才会收敛。相比之下,还是这天气问题更需要关心。芒种本是湿热时节,越国大部却多地无雨。再不想出个法子,地都要旱裂了。没水就插不了秧,没秧就没收成,年都过不好。虽然这不是他的份内事,可一想还是坐不住。“这干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