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兴思被她闹得无法,和两个儿子关起门来合计了一整宿,这才满眼血丝地同意了。于是二八生辰刚过,秦文蕙就替代了秦氏父子原想送进宫的庶女,欢欢喜喜地嫁进宫里去了。彼时,比她早两年嫁给昭律、身世又比她显贵的虞婵已经是夫人,她再跳也跳不过虞婵去,只能做了嫔。
这也不过是今年年初的事情。秦兴思在她入宫前一再叮嘱,要她谨言慎行,别到处树敌,尤其是樊姬。秦文蕙虽然骄纵,但也听亲娘秦夫人说了不少事情,还是知道宫中不比家里的。这表面上是安分了,心里可是天天惦记着,如果她想当上王后,樊姬就是路上最大的障碍。
比如说上次,樊穆公薨了,樊国内乱。秦文蕙知道这件事时,当天中午碧玉粳米饭就吃下了三碗,而平时最多就能吃半碗。再比如说上次,平王怒气冲冲地从樊姬的岚仪殿里出来,樊姬随即病倒。秦文蕙吩咐侍女拿出她垫脚的铜盘,就差不多巴掌大,跳了一曲以往总嫌累的《燕飞来》。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秦文蕙觉得,她刚进宫不久,还没出手,樊姬就接连倒霉,真是老天爷都在帮她。只可惜平王虽然来她涌碧殿不少时间,但还是最喜欢往樊姬岚仪殿那里去,这次病了也只叫了樊姬,教她暗地里咬碎了银牙。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樊姬没有在朝明殿里过夜,不然她这早饭就很难吃得下了。而既然樊姬身体还没好,王上又在这时候病了,那还不是她表现的大好机会?
于是今日里,秦文蕙起了个大早。昨儿夜里她就吩咐下去了,炖起来一盅十全大补汤,就等着天亮送过去。说是等早饭过再去,但她盛装打扮,就没吃下几口。然后她带着几个侍女款款地往朝明殿去了,还不忘“顺带”路过一下岚仪殿。
虞婵最近将养得厉害,彼时还没起身。平王母后早亡,后位又虚悬,各种理由摆在那里,她这么做也没人挑得出错。等到她洗漱完毕、用完早饭后,这才有近身宫女和她说了这件事,而那时秦姬早进了朝明殿了。
“知道送的是什么吗?”虞婵正在喝药,因为苦,眉尖微微蹙着。古代医学讲究多了去了,只恐怕秦姬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孩子,身边又没有人指点,送一罐子大补汤,八成就要掉面子了。
今日负责开殿门打扫的是书依。听到虞婵问,她很机灵地答了:“回夫人,奴婢闻着有很浓的肉香味儿。”再瞧樊姬那表情,她心里就开始计划,等下是不是该弄一盅更珍贵的补品过去。
虞婵喝完药,一抬头就看见一双咕噜咕噜转着的机灵眼睛,忍不住就笑了。“得了,咱们不用送。”
“可是,夫人这……”书依本想说,夫人哪方面都比秦姬强得多,怎么看也该是王后的上上人选,为什么要让秦姬在前头蹦跶?只不过接触到虞婵带着警告的目光,她立刻就闭嘴跪了下来。“奴婢失言,求夫人恕罪。”
虞婵摆了摆手,道:“这就起来罢。”她只是提醒一下祸从口出,这动不动就下跪请罪,她一时半刻真是适应不了。但是这肯定是要长记性的,不然哪天被谁惦记上了暗算都不知道。“去看看院子里的露水干了没有罢。”有这功夫去平王那儿拍马屁,她还不如好好锻炼身体,况且那马屁大概要拍到马腿上。
书依脆脆地应了一声,便出去了。书芹看着虞婵真的没有打算,就帮她准备着外袍。夫人做事自然有夫人的原因,她们做侍女的听着就好。
而此时的朝明殿,秦姬一行人被拦在了前殿。作为太医令,医清正在检查她们带去的补药。他眯着眼睛一样样看过去,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十分遗憾。“夫人,王上现在不能喝这十全大补汤。”
秦文蕙本等着献宝,这一听立马就睁圆了杏眼。“太医令,您这是说这补品有问题吗?”
仿佛没看到她的表情似的,医清只慢悠悠地捋着胡子。“这当然不是。从鸡鸭到墨鱼排骨再到火候,选料都是一等一的。”
“那如何又不能喝?”秦文蕙追问道。她可不能半道出了岔子,被打脸了出去,马上又是一条传遍后宫的小道消息。
夜里被吵醒的樊姬不动声色,眼前这秦姬却是缺点火候。医清在心里比对了一番,觉得平王眼光果然不错,于是就不疾不徐地解释起来:“这汤是不错,奈何不对病症。王上这是风寒感冒,而鸡肉为补益之品,大补气血,无论风寒感冒或是风热感冒,皆当忌食。外邪未去时,先当解表,切不可补,否则外感之邪难以解散。”
他说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副银筷子,这时又转边去点着一块鸭肉,继续道:“还有这鸭肉,性凉,味甘咸故外感风寒感冒者忌食。”再点,却是戳到了炖烂的猪排骨,“至于猪肉,伤风寒及病初愈人为大忌耳。伤寒忌之者,以其补肌固表,油腻缠黏,风邪不能解散也。还有这墨鱼……”
“太医令,您不用再说下去了。”秦姬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笑容定然是僵掉了。要不是知道这老头她一样得罪不起,何必委屈自己做到这种程度?“那嫔妾就请见王上一面,嫔妾不怕过上病气。”
医清微微一笑,白胡子随着这动作抖了一下。“王上服了药睡下了,此时还未起来。夫人想探望的话,最好还是换个时间再来罢。”
秦姬觉得自己袖子里的手都在抖。这明面上是不巧,但是有心人一说,就变成打脸了!她指甲掐进手心,好不容易维持住了风度。“那嫔妾来得还真是不巧了。如此便有劳太医令,若是王上醒来了,代为传达一声。”
医清点点头答应了。瞧着这行人复又出去,他脸上的遗憾表情登时不见,变成了吹胡子瞪眼。昭律这死小子!居然叫他这老骨头撒谎来帮他挡桃花!真是晚节不保啊!
88第八十七章 物尽其用
这一年的冬天过得特别快。至少虞婵觉得,是她最近几年里过得最快的。似乎很快,述职的诸侯各自离开洛都;似乎很快,他们就从洛都回到了呈都;似乎很快,园子里的桃花发了,或粉或白的花骨朵儿饱满地挺在枝头。
天气入了春,空气里细细地飘着雨丝,给越王宫三重宫墙内外都笼罩了一层迷蒙的雾气。虞婵正在窗前画一幅新的山水,冷不防风一吹,就有雨丝飘了进来,打湿了宣纸,微微地洇了一片,显出半透的灰色。旁边的书芹急忙往前,想替她关上窗户,被她摇手阻止了。“把画儿拿进去晾着罢。”
书芹应声而去,虞婵信步往前,立在了窗沿儿边上。雨幕如烟如雾,似幻似梦。越王宫三重宫墙,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无一不透着南方特有的圜转精致。而在这样宁静祥和的表面之下,隐藏的真实又是什么呢?
从洛都回来没多久,他们关系的改变就被一些有心人觉察了。当然,昭律一直宠虞婵,在外人前面,两人都能装得十分恩爱,故而之前他们私底下冷战之时,也只有他们两人自己才知道。
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能解释其他嫔妃感受到的那种奇怪的感觉——虽然似乎看起来没什么差别,但虞婵的脸色看起来就是透着一股子和之前不一样的精神气儿——像是心花怒放又像是心满意足,而且这种心情让她看起来更漂亮了,是那种神采飞扬的漂亮,靠妆粉真是拍马也赶不上。
不管其他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秦文蕙对这种变化几乎是一下子就察觉到了。
从越王宫里各色人等开始为奔赴洛都准备各种事务之时,她就不由得生了担心。这种事情一看就知道是虞婵去的,她就算再想去,也根本找不到一个理由下手。而这路上来回一个月,在洛都再待大半个月,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只有虞婵陪在昭律身边。再加上之前焦端叛逃魏国,整个越国前朝后宫动荡了大半年,不仅是她,其他嫔妃想见一眼昭律也难,就更别提侍寝了。
这样前后算起来,在快要一年的时间里,后宫里除了虞婵之外的所有嫔妃都算是在独守空房。说出去大概没人信,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这要怎么解释?昭律的理由之前是他要避嫌,之后是出了远门;可是现在回来了,依旧是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好吧,这次说的是铸造监制出来新铁,可以做农具……可是后宫里谁关心这个?锄头也好,耙子也好,她们关心的只有一个:昭律就算真是忙瘫了,也不可能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完全不碰女人的。
他碰了谁?这个问题的指向性明摆着。
难道只碰某个她了?这个问题的指向性也很明显。
因为在昭律勤政之后,虞婵之前得到的、可随意进出朝明殿的特例并没有废除。当然,虞婵自己用这个权利的时候很少,估计也是考虑到目标太大了。只是架不住昭律总不住脚地往岚仪殿去,虽然次数也不多,但这落脚点真是变也不带变一下的。
一众人等从一开始的捂着心口疼,到现在已经也都麻木了。她们大概就从来没有真正知道过昭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才会觉得,这前后变化也未免太大了吧?再者说了,虞婵的身份摆在那里,妥妥儿压倒绝大多数人。
没有恩宠就没有子嗣,没有子嗣就没有未来。她们能意识到这点,同时也只能束手无策。实话说,她们进宫之前也预料到了这种最坏情况,但是昭律那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前后这样的云泥之别,她们心理落差自然有些受不过来。
至于秦文蕙,她更不甘心。出身比不过虞婵,她认了;才能比不过虞婵,她也认了。可扪心自问,她虽然有些小脾气,但对昭律绝对是对她见过的所有男人中最真心的了。而明明之前的时候,昭律待她还是很温柔的,只不过前朝出了点事情,他就能马上划清界限了么?难道他们之间竟然这点情分也没有么?还是说,他的情分,都用在虞婵一人身上了?明明,明明虞婵守孝三年,都不能改变他的宠爱啊!
谁能给她解释一下,难道她对昭律还不够好吗?
秦文蕙日思夜想,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她依旧常往岚仪殿里去,期待着哪天能撞上昭律。但是昭律似乎知道她什么时候不在,总是在她不在的时候才会去岚仪殿。若不是从自己的消息渠道里知道,朝上最近其实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征伐潞由,昭律因此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无暇顾及别的什么,秦文蕙真要自作多情地认为昭律是在故意躲着她了。
她的乳母贾氏见她如此忧愁,一日一日地憔悴下去,心里十分打鼓。一方面,她应该将这件事报给秦兴思;但另一方面,秦文蕙不许她去说有关这方面的事情。因为她已经有些隐隐约约地察觉,若是告诉秦兴思的话,可能又要出什么大事,而且这事情的方向绝不会是她所期望的。再者说了,她父亲顶多也就能借着咸尹的嘴用冠冕堂皇的道理去劝昭律,那不是她想要的东西。她坚信,这种事大部分靠的还是她自己。
虽然这个被她瞒下了,但其他很明显的事情依旧被秦兴思知道了,比如说这后宫的侍寝问题。他猜想自己女儿定然不大高兴,觉得必须插手。但昭律去虞婵那里也没几次,说是虞婵霸占了昭律的独宠也未免不大过得去,更别提虞婵于今在朝野之中日益高涨的声望。从前头的蝗灾防治到后头的水利督建,从军工再到农工,每件事都和虞婵沾上了关系。这种情况,就算他再恨得咬牙切齿,也只能避其锋芒。
所以在秦兴思的暗中推动下,早朝时顿时就多了些声音。先是一个,然后慢慢多起来。当然了,那底下的真实意思经过包装之后,就变成了“王上日夜操劳,固然是好事;但君一国者,若无子女,也当兼顾着雨露均沾”。
这理由倒是十分冠冕堂皇。昭律当然听出来了言外之意,本来很不耐烦。但他转念一想,这还真是个大好机会。反正经过焦端这件事,他明里暗里已经削掉了一些秦氏党羽,朝堂上的声势不再显得一面倒。就算现下言官们嘴里说得义正词严,但难道他们能在他就寝的时候,逼着他必须要到某个嫔妃的宫里去吗?
可想而知,当然不行。以前就算了,如果他现在还摆不平这些其心可诛的大臣,也不用说他想成为这天下共主了。等他在潞由和诸吕得了大胜,借功再提拔一批王党的人,现在这些人的位置就……
“众位爱卿一心为国,寡人知道了。”昭律抬了抬袖子,脸上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听着他平静的声音,底下大臣屏声静气,尤其是那几个出头的咸尹。自从王上勤政以来,似乎还没有这么容易就同意的时候?众人偷偷地用眼光交流,都在其他人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感觉:王上想什么越来越不好捉摸了……秦党的人莫名地感觉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情势,而王党的人都在控制自己的表情,免得露出太欣喜的神色。
当天夜里,朝明殿。春宵帐暖,被翻红浪。
“……你原来不是说要……谈潞由的……粮草的吗?”因为现在姿势和动作都不大对,虞婵这一句话分了好几次才说出来,声音里难掩急促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