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承雍在《王莽新传》描述,在王莽的货币体系中,有大钱,有壮钱,还有幼钱、幺钱、小钱。他给钱币组织了一个家庭,排了辈分。除了钱,还有布,布的家族关系更复杂,有幺布、幼布、厚布、差布、中布、壮布、弟布、次布、大布。按照上古的制度,乌龟壳、贝壳也都成了货币。此外,还有货布、货泉、契刀、错刀、宝货。
一个大布值十个小布,一个小布值两个大钱,一个大钱值五十个小钱。一个乌龟壳值十个贝壳,一个贝壳值半个大布。一个错刀值十个契刀,一个契刀值十个大钱。一个货布值两个半货泉……如果去请一位现在的经济学家,让他算算一个货泉值多少幼布,保管他算上一个上午也算不出来。
老百姓没有上古时那么聪明,自然更是算不出来,私下里还是用汉朝的五铢钱交易,被抓住了,就要被流放,罪名是“扰乱币值罪”。
十九
天下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如果是汉朝皇帝在台上胡作非为,他们还可以原谅,毕竟汉朝的天下是人家刘邦提着脑袋打下来的。而王莽凭什么这么胡闹,他忘了他是大伙儿推选上去的吗?
于是,在各地豪强大户的鼓动下,人民揭竿而起。大新王朝一下子岌岌可危了。
天凤四年(公元17年),山东吕母起义,很快发展成为数万人。
同年,河南南阳王匡、王凤发动绿林军起义。王莽数次派兵围剿,效果不大。
汉宗室贵族刘玄、刘演、刘秀等纷纷投身起义军中。
天凤五年(公元18年),山东人樊崇发动了赤眉军起义。
豪强大户在汉朝社会的地位可谓举足轻重,从汉初到王莽时代,刘汉宗室人口已经繁衍到十万之众。他们累代豪族,在地方上的势力根深蒂固,占有的土地和控制的人口占全国总量的四分之一以上。许多豪族都广蓄宾客,拥有庞大的私家武装。得罪他们,实在是不明智的事,即使你拥有再多道义上的优势。有人统计过,新汉之际,起兵反对王莽的义军首领中,普通百姓占百分之二十九,而豪强大姓占百分之七十一。可见,新汉之争,主要是社会上层因利益调整而导致的内部斗争。
王莽并不在意。他顺利即位,充分说明了上天对他的信任。上天既然选择了他,他又这样兢兢业业、克己复礼,上天没有理由对他不满。不过,各地的起义军毕竟干扰了他的思路,让他不得不分出精力来应付一下。
王莽自有王莽的做法。很长时间以来,他和各地的“奇人异士”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热衷于和他们探讨上天的心思。一个据说能通神的儒学大师被他请来,大师望天祷告半天,说,如果造一个“威斗”,就可以克住反叛势力。
王莽命人以五色药石与铜合金,铸造了一个长二尺五寸,状如北斗一样的威斗,从此,这个威斗与王莽形影不离。每次出行,都有一个司命背负威斗在他车驾的前面行走。在宫中,也必须时刻有一个司命秉威斗站立在他的身边。这个威斗的把随着时辰变化不断旋转方向,王莽的座位也就时时随着转动。
很显然,过度的脑力劳动,过分的自我克制,毫无限制的权力,以及老年人格改变,让王莽的大脑有点不清醒了。威斗并没有发挥作用,起义的烈火越烧越旺。经师们又想出了一个新办法——颁布新历法。王莽命令太史令推算出三万六千年的历法,决定每六年改元一次,据说这样就可以使“群盗消解”。
二十
当然,王莽更多的精力是放在指挥军队上面。可是这好像不是他的长项,他所信任的那些熟读兵书战策、据说精通六十三家兵法的大将似乎也不比那些草莽之徒高明。到新莽地皇四年(公元23年),经过几年的东征西讨,王莽的领土日渐萎缩,全国五分之四的土地都已落入叛军手中。这个时候,王莽才真正着急起来,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成天地看各地报上来的军报。
新莽地皇四年,王莽派大司空王邑征讨昆阳。王邑集结四十万重兵从洛阳出发,旌旗蔽天、辎重盖地,据说还带了一大群虎豹、大象、犀牛等猛兽,以期获奇兵之效。然而这支大军在昆阳城下受到刘秀的三千敢死队袭击后,居然兵败如山倒,各不相顾,人马互踏,死者枕藉。四十万最精锐的新朝官兵,被一举消灭,王莽失去了基本的军事力量。
恐慌像蛇一样悄悄地爬上了王莽的心头。他弄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他。难道他的所作所为,还不够模范吗?虽然做了皇帝,可是他不好女色,不好享受,每天克勤克俭、兢兢业业,把所有的精力都献给了这个帝国,从古至今,做皇帝做到他这个程度,应该是无可挑剔了吧,可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王莽感到非常委屈。八月二十,他率领群臣来到长安南郊,举行祭天大典。在典礼上,王莽悲从中来,痛哭流涕。他边哭边叙述他做皇帝的始末,质问上天,他做错了什么?《汉书·王莽传》记载,在高高的祭坛上,王莽仰首苍天,悲凉地哭喊:“皇天既命授臣莽,何不殄灭众贼?即令臣莽非是,愿下雷霆诛臣莽!”喊罢,六十八岁的老翁王莽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灰蒙蒙的天空看上去那样高远宁静,一丝丝微风不断地从祭坛上掠过。
王莽派出的军队越来越多地倒戈,到后来干脆一出京城,就举起了白旗。
被天意弄得摸不着头脑的王莽终于开始向现实妥协。他匆匆下令,暂缓均分土地,开禁奴隶买卖。对于私铸钱币和“扰乱币值”的,也不再处死流放,改为没入官府为奴和罚做苦工一年。
然而这一切已经太晚了。
十月初一,起义军进城。十月初二,攻陷长安。十月初三早晨,长安城内到处燃起大火,烈焰熏天,长烟遍地。王莽的卫队在宫门毫无希望地做着最后的搏斗。
王莽戴上了纯金的平天冠,穿上了即位时那件华丽的龙袍,站在未央宫前的广场上,脚上的鞋却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司命手捧威斗,不断地报着时刻,王莽随着威斗的转动,按时改变自己站立的方向。
皇宫内突然起火了,后宫许多宫殿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势迅速向未央宫扑来。还有一百多名忠诚的官员死死守护在王莽的身边。离他最近的,是前卖饼汉子,现崇新公王盛。这些年来,王盛的模样发生了很大变化,他胖了、白了,一举一动,有了贵族气派。只是,此时此刻,面对噼啪作响的火蛇,他的眼里又流露出那天早上在自己家门口遇见官员时的惶恐。在烈焰和喊杀声中,群臣劝王莽立刻离开这里,王莽目光迷离,厌恶地望着这些慌乱的大臣,歇斯底里地大喊道:“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
喊声刚落,未央宫院门轰然崩塌,烟尘四起,起义军如潮水一拥而入。王莽周围的人一个个死去,一个军官杀到了王莽身边,举剑向王莽的胸膛刺来。这时,已经身负重伤的王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扑到王莽身上。
王盛的一扑使王莽的生命延长了半分钟。半分钟之后,王莽的头被切了下来,花白的胡须染满了鲜血。如狼似虎的起义军欢呼着扑上来,一会儿工夫,王莽的尸体被砍成了碎块。
二十一
王莽的头颅被悬挂在城楼上,几个时辰之后,就被人们取了下来。人们把这个头颅当成了球,每个人都争着上前踢上一脚,不久就踢得稀烂。有人把王莽的舌头从口中剜出来,剁碎后分着吃了。似乎只有这样的举动,才能解除人们内心的痛恨。他们告诉自己的孩子,这个人是有史以来最坏的人,就是他,试图剥夺他们的土地,并把他们关进监狱。
他们还告诉孩子,最大的罪恶是篡逆,而这个人就是最丑恶的篡逆者。他们搜肠刮肚,在公开场合,寻找出最恶毒的词语来咒骂这个人。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让自己忘记,当初正是他们把这个人送上了皇位。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从篡逆的罪恶感中解脱出来。
后记
我每天打开e-mail信箱的时候,里面几乎都有读者的来信。他们多半是表示对我的鼓励,也有人希望和我探讨一些历史问题,还有的主动给我寄来各种资料,认为我也许用得上。当然,他们都是普通读者,其中的大部分人在读我的作品前,很少甚至没有读过历史类书籍,没想到历史这么有意思。
这些读者的存在,对我绝非是可有可无的。事实上,在我下笔写每个字的时候,头脑中都萦绕着他们的影子。忝列“非专业历史写作者”序列中,我十分看重读者群中的这些普通读者。
毫无疑问,普通读者的阅读需求里包括历史。因为历史是如此好玩,又如此有用。
然而,在大众历史热出现前,真正的历史,对中国普通读者来说是不存在的。对古人来说,历史由两类构成:一类是“二十四史”之类的帝王家谱,另一类是由忠奸斗争构成的评书演义。进入现代,历史的内容丰富了一些,不过仍然与真正的历史不搭界。对我们来说,历史通常被认为是以下三种东西:一种是帮助人分辨正确和错误,以建立某种人生观、世界观的工具;一种是历史学家们艰深晦涩的专著;还有一种是影视剧中与真实历史几乎没有任何关系的戏说。
因此,大众历史热的兴起,对中国社会来说,是一件毋庸置疑的好事。这使得几千年来,普通读者首次读到某些真实的历史。换句话说,大众首次得到了历史写作者的尊重。
大众历史热的兴起,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写史者大多是我这样的非历史专业写作者。历史学术的表述形式越来越专业化和技术化,史学家们的工作成果很难为大众所分享,这为非历史专业写作者提供了机会。这些写史者的兴趣结构和普通读者相近;与历史学家们的见怪不怪、毫无感觉比起来,他们有更大的热情、兴趣和浓厚的好奇心,见了什么都要“大呼小叫”、啧啧称奇。所以他们很容易就打破冰冷史料、艰深论文与普通读者之间的障碍,把历史这个本来就极其有意思的科目讲得好玩、精彩、有滋有味,就像我在一本书的后记中所说的,使“历史比小说更有趣”。
不过,在把历史讲得好玩之外,我还有更大的“野心”。我认为,大部分读者不仅需要“史实”,更需要“史识”,或者说“反思”。这种“史识”不是指史书中那些可以供我们“经世济用”的“权谋”、“方略”、“管理之道”,而是更深一层的东西。永远不要低估读者的需求品位,特别是不要低估这种需求的意义。历史是记忆,更是反思,一个不会反思、没有记忆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只有与当下结合起来,历史才真正有意义,因为通过了解祖先,我们可以更好地认识自己。通过回望来时路,我们可以更准确地定位此时的坐标。这不仅仅是“食肉者谋”的事,因为只管低头拉车,不用抬头看路的幸福时代已经过去,每个人都有责任思考范围更广阔的事情。
书香门第【春风拂槛露华浓】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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