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反而被她逗笑,亲了亲她的手,“音音不必害怕,咱们两个是夫妻,旁人不成,朕准你看。”
“正好朕今日看折子看得头疼,音音红袖添香,来念一念倒是提神醒脑,”圣上对待皇子之母干政一向是极严厉的,但是郑玉磬却是他愿意想叫她参与的,“朕百年以后,元柏的年纪大约不会太大,你仔细看着,将来也不至于被别人糊弄,什么都不知道。”
“圣人又说这样的丧气话!”郑玉磬去旁边的地毯上寻自己的薄罗衫子披好,瞧着是又恼了:“明知道我不爱听,您还总说来怄我。”
其实那奏折打开的一瞬间她也看到了一些内容,似乎是萧明稷上的奏折,说是为一个将军和他的谋士请赏,她不是不想看奏折,只是觉得这也太凑巧了一些,有些怀疑圣上是有意而为之。
圣上随手选了一本,倒也没留意上面写了些什么,见郑玉磬因为这样的话发怒,那份因为几个儿子嫔妃争一时意气的怒火也渐渐散了,柔声安抚了一阵,到底叫她念了两三份折子才放人去自己的浴池沐浴。
“有这样的儿子和嫔妃,尚且不如没有,真是要将朕气得少活十年,”圣上笑道:“到底是宫里有些不方便,委屈了你,若是以后朕同你到外面行宫去,随处就浴,比现在要强上许多。”
他时常想,从前觉得孩子们似乎是随风见长,但是现在看着元柏只恨他怎么不能快些长大。
皇帝尚且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便是有心瞧一瞧美人入浴的风情也是抽不出时间,吩咐人进来收拾狼藉,让那几个党争的儿子回去自省。
郑玉磬对偶尔做一次这样的好人并不感到厌烦,圣上最讨厌的就是惠妃与丽妃在两人每每琴瑟不和的时候隔岸观火,说些风凉话,她却不能做这样坐收渔翁之利的人,显德都求到锦乐宫来了,她当然也没办法坐视不理。
宁越也觉得这样好些,毕竟圣上对其他几个儿子越是厌烦,才越会把心放在小儿子上。
不过她既然是掌管六宫的女子,圣上又是宠爱她,哪怕是用紫宸殿的浴池,她也必须要自己用惯的人伺候,不肯让紫宸殿的内侍进来。
圣上的浴池宽大,足够郑玉磬凫水玩耍,旁边有备好的花露与香膏,锦乐宫的侍女们从外进来也是神态自若,直到她们服侍完毕,才见宁越走了进来。
“你怎么过来了?”郑玉磬如今在宫廷里久了,现在瞧见宁越进来伺候抵触也不是那么大,只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元柏醒了,还是宫里又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我回锦乐宫?”
宁越摇了摇头,将其余的侍女都吩咐出去,只留枕珠在内,俯身轻声道:“娘娘,钟婕妤那边送了信过来,说是娘娘的香囊若是绣好了,就可以交给她。”
他陪着贵妃许久,自然知道郑玉磬这些时日根本没有为萧明稷绣过香囊,所以顿了顿道:“不过三殿下说娘娘倦怠,一个香囊就是做上三个月也是有的,只要除夕之前将亲手绣就的荷包给婕妤,便不算逾期,否则……”
“否则什么,断一根郎君的拇指吓唬我是吗?”郑玉磬在这一方面对萧明稷还是很了解的,他什么事做不出来呢,“信你已经收好了么?”
宁越“嗯”了一声,“奴婢贴身放好了,只等娘娘回宫后看,不会叫人发现的。”
枕珠见状连忙服侍郑玉磬起身梳妆换衣,圣上见她沐浴了一会儿便出来辞驾,将人揽过来看了看,让郑玉磬夜里再来紫宸殿过夜,才准她回去。
郑玉磬心里存了事情,回宫之后只说是乏了,除了宁越与枕珠在门口把守,谁也不能进来。
有别于上次的书信粗糙,那上好的纸墨气息一闻便闻得出来,显然是萧明稷为了送进宫,专门给他准备的笔墨纸砚。
她望着信封上面的“贵妃亲启”四个熟悉的字,心绪激荡之余又有些酸楚,还没等打开,眼中便簌簌落下泪来。
然而开头第一句话,郑玉磬便觉出来有些不对,怔怔地坐在那里,眼中骤然绽放的光彩犹如铁树银花般瞬间黯淡下去。
那字迹虚浮了许多,不似原先讲究遒劲工整,多了几分沧桑无力的凝滞感,与最近和萧明稷来往的书信十分相似,想来他也病得没了力气。
他知道她没有如外界传闻一般死在秦家,而是做了圣上的贵妃,但是郑玉磬怎么也想不到,久别重逢,他的第一封信,竟然会是放妻书。
郑玉磬瞧着上面所说的“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又见“愿妻相离之后,重梳婵鬓,选聘高官之主”,与她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伏愿娘子千秋万岁,秦君宜于咸宁十七年七月七日夜长安谨立此书。”
但是在放妻书的夹层里,又有另外一封信。
他说有了这封放妻书,两人从此再无瓜葛,郑玉磬也不必觉得琵琶别抱便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只要她如今的荣华富贵能叫她快活安稳一生便够了。
他们两人之间虽然夫妻和美,期间并无龃龉,但是因为圣上君夺臣妻、后又有太子谋反这样的事情,以至于妻子失贞、骨肉俱死,他孤家寡人,独身至今,并不怨恨妻子,也没有另娶的想法,只是两人今生无缘,不必苦苦纠缠。
虽然说一个世人眼中的已死之人写一封放妻书并无多少必要,但是他已经不再是从前少年风流,打马长安的探花郎,有了新的身份,还可以为国家做一点事情,而郑贵妃也该放下过往,抬头向前看了。
郑玉磬从此便不再是秦郑氏,她可以安心去过自己的日子,也没有必要为了这样的事而心痛难安,皇帝始终是天子,天子的命令无法违抗,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求生,都是正常的事情。
甚至他还说起三殿下曾经同他讲起过的江南旧事,当年惊鸿一瞥,写下情词一逞口舌之快,并未细心保存,反而传唱许久,以求压倒侪辈的虚荣,天子赐婚,也从未征求过她是否愿意嫁给自己,以至于她不能回到江南水乡去,反而留在了满是天潢贵胄的长安。
如今有此报应,也是自己的命数使然,请她不必时刻挂心。
但是能同她做一场夫妻,那几个月里确实是他此生记忆最深刻的时光,那没人处的握手温存、出城赏花作画的风雅之事,都是他所不能忘怀的事情。
宁越起初见内间没有动静,是以为郑玉磬将信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后来听见内殿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才觉出有些不妙,连忙同枕珠一道进来查看。
郑玉磬半伏在妆台前,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有背部折低的弧线,听见的也只有贵妃的哀声啜泣。
“娘子,怎么了,您怎么哭得这般厉害?”枕珠俯低在贵妃身边,看着贵妃手里拿了几张信纸,连忙道:“难道三殿下骗您,这不是那位的亲笔书信吗?”
郑玉磬摇了摇头,她的面颊因为哭泣而变红,眼中秋水盈盈,开合之间便会滚出晶莹的泪珠,“难得三殿下信守承诺,他写信的文风我还是知道的,这一点总不至于错漏。”
“可是枕珠,我还没有告诉他元柏的身世,他也不知道我们两个之间还有过一个孩子,从此便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郑玉磬有些难过,她美丽的双眼里包含忧愁:“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两个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一点缘分,圣人更是不许我有机会再见他的,可是当真知道的时候,总会有些难过。”
若是没有娶她,他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她心里对丈夫始终是有愧疚的,加上元柏这个孩子又是她最亲近的亲人,所以才想方设法在天子的眼皮底下保住这个孩子。
但是他选择放手,也是人之常情。
宁越从外间端了香薰与红烛来,供贵妃随手销毁这些字面上的证据,他见郑玉磬如此不能忘怀,心中的苦涩比她与圣上燕好的时候还要多,但还是将红烛往她身前放了几分。
她的前夫尚且能得到郑玉磬日夜思念,但是他却只是她生命中过客的一位,哪怕定过亲,也只是碍于青年男女该有的步骤,定亲出嫁,相夫教子。
“娘娘最初不也是只盼着秦郎君能活吗?”宁越柔声安慰道:“如今秦郎君尚且能传递书信入宫,娘娘还有什么不足意的?”
其实这封信未必是全然出自秦君宜的本心,这书信入宫,必然要经过萧明稷那一关,过不去的话恐怕那位三殿下也不会让人挟裹书信入宫。
但是他并不准备同现下浑浑噩噩的郑玉磬说这些,只是按了按她的膝盖,似乎是想将自己的力气传给她:“奴婢会一直陪着您的,娘娘稍微擦一擦眼泪好么?”
“既得陇、复望蜀,人总是不知足的,”郑玉磬稍微缓了缓,才继续同宁越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盼着他同我说些什么,他待我没什么不好,便是没有这封放妻书,我不是也已经成了圣上的嫔妃,苟活而已,又有什么资格做他的妻子?”
说什么都不能够叫她足意,郑玉磬也知道这一点。
他就算是写一封如同以往报平安的家书,她如今也不敢回信,或许也会落泪,怎么样都不会有十足的满意,圣上待到元柏六七岁的时候才会册封,萧明稷与她互有把柄,自然是落在彼此手里的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