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并没有在活着的时候给予郑玉磬封后的典仪,而平常的家宴国宴也与帝后大婚十分不同,不要说音音紧张害怕,他夜里在紫宸殿都有些辗转反侧,恨不得立刻就到卯时。
他知道只要某些臣子眼睛没有疾病,都能看得出来御座上的皇后到底是谁,但是他却并不在意,也不希望因此学着阿爷那样,将她留在后宫中,含糊其辞一辈子。
君王不是如白璧一般的君子,稍微有些瑕疵便令人扼腕叹息,他与音音会是天上的金乌,偶尔有些黑点,也炫目得令臣民不敢直视,只要金乌不坠,就能光明正大地比翼双飞,永远没有人能靠近指责。
“三郎从前御极的时候,怕不怕?”郑玉磬闻言一笑,她进殿的时候其实是有一些害怕的,害怕会被那些臣子斥责,可是事实证明这样的担心也是多余的,但她随即意识到场合不对,将脸绷住,恢复皇后该有的威仪神态,她悄悄道:“似乎从来不曾看圣人怕过什么。”
典仪官请帝后前往丹凤门受万民朝拜,这是皇帝办这次封后大典把银子当流水花、又近乎挑明的暗示过后臣子们商议出的环节,皇帝携了皇后起身,一时威容肃穆,郑玉磬知道这样的大典礼上错过了说悄悄话的时机是不能追问的,便也不再去问了。
但是等到身着冕服的萧明稷搀扶皇后拾阶而上,楼梯甬道狭窄悠长,身后禁军离得稍微远了一些,她却听萧明稷在耳边道:“朕又不是神,头一遭做皇帝,面对亿兆生灵黎庶,如何能不害怕?”
他争夺这个位置成了一种执念,但是当他真正得到梦寐以求的皇位时,达到了从前的目标,却更添了几分迷茫。
从踏上这条长长的甬道起,他便换了一个新的身份,能得到许多尊荣,可所面对的不再只是皇宫内的明争暗斗,还要掌管偌大的国家。
那一刻的面对君位的自卑与对前路的迷茫,没有人能倾听,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能领略到先帝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到底是什么滋味。
郑玉磬心头微微一颤,还没等她说些什么,就听见身在暗处的萧明稷轻声说起,“不过朕已经将这一段路走过,音音再来面对这些时就不会觉得无所依靠了。”
皇帝是禁宫里最大的掌权者,也是皇城的囚徒,但是萧明稷此时顶着这些格外厚重的衣物,却觉得这实在是人生中最轻松快活的一日。
从此以后能有音音同他一起做伴,即便是没有孩子,也算得上是此生圆满了。
他这样说着,却觉察到手臂被人握紧,身侧的女子微微有些托举扶持他臂膊的意思,郑玉磬目不斜视,低声笑道:“三郎的腿伤怕是没有好全,这个时候顾我会不会被裙裳绊倒,还不如瞧一瞧你自己的足下,这楼梯太高,万一再摔着,那就不是养几个月的事情了。”
城门楼下百姓齐聚,说是能瞻仰圣容,也不过是能看到帝后大致的轮廓,而后就要跪地山呼万岁,司仪女官将一应吉物捧给皇帝皇后,供天子与皇后赐福。
一日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中间还要赐宴饮酒,观赏歌舞,若不是皇帝体恤正月寒冷,考虑到夜长昼短,尽早让臣子们回府欢度佳节,怕是还有不少彰显皇后的花样。
一直到傍晚时分,皇帝皇后才回到立政殿殿行同牢礼,尚仪引了帝后入室就席,伺候帝后盥洗饮食,匏瓜分半,以红线栓连,两位尙仪向内注入合卺酒,呈与帝后分饮。
两位女官等圣上与皇后饮罢了酒,取了两枚小巧精致的银剪,告了一声罪,各取下一缕青丝,用红线结成一股,恭贺帝后新婚,百年好合……却没有早生贵子。
萧明稷的面色有几分坦然,但是郑玉磬却听得出那份刻意,她饮过酒的面颊略有几分红意,随着宫人到后面沐浴去了。
哪怕他们曾经有过多少不堪,但是到如今也总该烟消云散。
皇帝惦记着洞房花烛夜不是一日两日,女官们也知道宫里并无可以侍寝的嫔妃,情知圣人大抵是急不可耐,除了枕珠还是按部就班地服侍伺候她,身边的女官没有不暗示皇后快些沐浴的。
那年长稳重的嬷嬷按照惯例拿了册子递与出浴等候在榻上的皇后。
这些册子说来也没有多少用处,一般的大家闺秀即便是对这事不通,但是也在家里受过一番提点的,到了这会子临时抱佛脚肯定是晚了,而如今这位圣上的元后……
这册子也就是走走过场,圣人这一场封后大典,讲究的就是正统仪式,除了皇后娘娘不爱听的那些吉祥话与床榻上的桂圆莲子乃至于落红元帕,这些该有的仪式是一点也少不得的。
郑玉磬对萧明稷的急色却又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展露也是见识过的,知道这些奴婢们讨好皇帝的心思,即便是见了画册面上坦然,随手翻阅瞧了一会儿,看得有些入迷,竟然没有发觉身侧的脚步声。
这大概是皇帝自己的私藏,寻常的秘戏图断没有这般精美,画得赏心悦目。
“音音看什么呢 ,这样入神,朕过来都没有发现?”萧明稷换了一身宽松寝衣,见郑玉磬倚在榻边看书看得津津有味,没羞到她,反而自己闹得面红,轻声咳了一下,走到她面前提醒,“什么东西,就这样好看?”
“看的是圣人素来最喜欢的东西,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郑玉磬难得将眼神从书册移到了皇帝的身上,她那略显疲倦困意的面容显露着别样的妩媚,一瞥之间,慵懒的风情神韵几乎像是妖精,勾走了人的魂魄。
皇帝素了几乎小半年,这个时候忽然正经起来,她倒是不大相信的,明晃晃地将手里那页拿给萧明稷看,笑吟吟地问道:“难道是我记错了,三郎平常不是很喜欢这个的么?”
她含笑道:“或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瞧圣人这副情状,大约也不是三郎给我瞧这些东西的了。”
新婚夜里都是新郎官来摆布新娘子,帝后之间的天然地位约束,也叫皇后承恩的同时畏惧天恩,但是轮到郑皇后,新婚之夜却反倒是闲适多了,她柔美的足抵在榻边的踏几上,一脸戏谑地在逗弄精心准备许久,准备做出一副纯情姿态的天子。
一头狼变成了温顺的羊,她倒是不敢相信。
她倚在那里,笑的时候两侧酒窝若隐若现,意态风流,叫萧明稷看得住了,他亲手设计的寝衣穿着在她的身上,显得格外妥帖服身。
“朕没叫人给你送这些,不过是嬷嬷们想依循宫中旧例……”
萧明稷最初还有几分没有醒过神,怕她生气,连忙想要解释,但是瞧见那妩媚模样,忽然想起来两人论说也是成了亲的,送了就是送了,理直气壮得很。
他觉得这妖娆美人并非如此容易恼怒,坐在郑玉磬身侧,略有些意动心酥,声音不自觉就放温和了许多,仿佛和她认错:“那若是朕让人送来给音音看的,音音准备怎么罚郎君才会高兴?”
哪怕是洗漱过了的,皇帝清隽的面容上依旧有着豪饮后的醉意,男子醉玉颓山,固然显得清俊济楚,但他也是惦念今夜这等好日子的,怕叫郑玉磬不能喜欢,并不曾喝多。
“我哪里敢罚圣人?”郑玉磬起身,却被身前已经饮醉了酒的男子拦住去路,她没好气道:“我不过是妆镜台放一样东西,三郎也要拦我?”
萧明稷平常见她挣脱惯了,身子不自觉就挡住了郑玉磬,但听她这样娇嗔嘻骂,哪怕心里急得不成,可面上没有一点不悦,随在她身后到了梳妆台,想要主动替她拿她取下的物事。
郑玉磬对着铜镜随手卸了耳环,立政殿宏大且富丽堂皇,一看就知道皇帝定然没少在这里花费心思,连铜镜都是半人多高,从铜镜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玲珑有致的身姿。
也同样能看到身后的男子是如何环住她的腰身,急不可耐地去俯身轻吮她莹白的耳垂。
“三郎不许这样着急,规矩还没有立的。”
郑玉磬轻轻使了一分力气,就很容易地挣脱出来,她将那一对做工精细的耳环放到了皇帝今日戴的冠子上。
金珠耳珰放在上面,叫十二旒微微轻颤,发出了微弱的响动。
她见萧明稷不阻止自己这样做,才满意道:“这是我们那边的婚俗,新郎官的冠帽若是压着新娘的首饰,那以后便是男子在家中说一不二,若是女郎的首饰新婚之夜能压到郎君的头上,这男子无论官做得有多大,都是一样得听夫人的话。”
男女和睦与否原不是在这样的婚俗上面,寻常都是男子千方百计地叫自己的冠帽压着女子的首饰,这样的人家自然也更是强势,若是有男子情愿叫女子将首饰压在自己上面,说明本身就是愿意服顺迁就女孩子的。
郑玉磬第一次成婚的时候没有合适的时机来弄这些,她也没有心情,后来同先帝在一处,连正经的妻都算不上,哪里会谈论起这样的婚俗?
如今倒是有情致试一试当年的少女情怀。
“我便是要将首饰放在圣上的衣冠上,圣人答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