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儿,来娘这里,坐下歇一歇,喝口水再接着做。”她招手叫女儿坐到身边。汤妈妈倒了杯枸杞红枣茶给亦珍。
亦珍捧了粗陶的杯子,啜一口温热的枸杞红枣茶,然后对曹氏道:“娘亲,这些年,您辛苦了。以后换女儿来照顾娘亲,孝敬娘亲。”
要一手将她抚养长大,教她读书识字做人道理,又操持家务,支撑着一个茶摊,从未说过一声苦,喊过一句累。就这样咬牙坚持了十年。亦珍于这一刻,深深体会到母亲的不易。
只这一句话,曹氏的眼泪就涌了上来。她强忍着泪意,摸了摸女儿的头顶,“有珍姐儿这一句话,娘再苦再累,也值得。”
亦珍伸手抹去母亲眼角的泪光,自己也挂了笑,“娘亲你看看女儿做得可都还对?若是无有不妥之处,女儿便要开始和面了。”
曹氏起身,看了一眼摆着各色材料的案板,点点头,“我儿聪颖,一点就通,做得极好。”
“那还不是因为娘亲教得好么?”亦珍不吝在母亲跟前拍母亲马屁,教母亲欢喜。给母亲调理身体的大夫也说了,母亲乃是操劳过甚,如今需得安心静养,令母亲心情愉悦,方可延年益笀。
曹氏捅一捅女儿额角,“下一步是最要紧、最关键的,若这一步做对了,其他的也难不住我儿。”
曹氏站在案板旁边,手把手,将当年祖母教予她的,又传授给自己的女儿。
“……将一份落花生油,三分黄糖水,两大勺枧水倒在大陶碗里,慢慢搅拌均匀了,随后才加入面粉,拌匀了和成面团……手要往一个方向用力……力道要一致,不可忽大忽小……等揉上劲儿了,搁在陶碗中,覆上微潮的细葛布,在阴头里置上一个时辰……”
曹氏讲得极细致,小到用多大的碗,什么样的勺,都讲得明明白白。“初时不易掌握各种材料的用量,便可以用这种笨法子。等以后你掌握纯属了,自可以随心所欲,不必拘泥于器具。”
趁着面团在厨房中松醒的功夫,母女二人回屋去用过午餐,曹氏遵从大夫嘱咐,在院子里慢慢走了小一刻的时间,这才进去午睡。
亦珍却赶紧回得自己屋里,取出上次宝哥儿给她的上好宣纸裁的小册子,舀出黛石来,将母亲讲的,尽量细致地记录下来。然后仔细读了一遍,见无谬误之处,这才合上册子,与上次母亲给她的手写食谱叠放在一处。
到得下午汤伯收了茶摊,招娣回到二门里,先吃了一碗汤妈妈留给她的菜汤肉丝烂糊面,歇了会儿,便自发进了厨房,与汤妈妈一道削芋头。只不过一会儿工夫,招娣的手便痒得难受,浑身都不得劲。
一旁的汤妈妈赶紧放下自己手上的芋头,扯了招娣到炉灶跟前,弯下腰挪开灶膛上的小门,将招娣的手微微伸进炭火焖着的灶膛内。招娣的手教灶膛里的炭火稍微这么一燎,即刻取出来,顿时便不痒了。不要说招娣,连亦珍看着都大感新奇。
汤妈妈瞥见两个姑娘的表情,不由得笑起来,“有时看起来极为难的事,真要解决,也不是没有法子。”
亦珍大力点头,适才招娣脸上的表情,简直恨不能将手剁了般,她在一旁看了都觉得浑身奇痒难耐。
“手放在灶膛里,可觉得烫?”
招娣摇头,望着自己的手,犹自觉得神奇,“还没觉得烫,只觉得手上一热,心里想着可千万别燎着了手,汤妈妈已经把我的手从灶膛里抽出来了。等心里头的紧张劲儿一过,就发现手一点也不痒了。”
两个女孩子对视一眼,觉得大是有趣。
“往后若是去山药皮手痒着了,也可以如此用火稍微烤一下,立见其效。”汤妈妈悠悠地在一边道。
到了晚上,圆月当空,厨房里端了嫩扁尖老鸭汤,糖烧芋艿,盐水烤毛豆,汤妈妈另温了一壶桂花酒,端了一份给外院的汤伯。垂花门内则在院子当中摆了一大桌,并一张条几,汤妈妈陪了曹氏与亦珍母女,平日在院子里做洒扫的粗使丫头与招娣一道,坐在大桌旁的小杌子上。
曹氏以茶代酒祭月,朝供在条几上,绘着太阴星君与捣药月兔的月光纸拜了三拜。待祭毕了月光马儿,这才招呼众人,不必拘束,大家一道用饭。
主仆五人乐呵呵用过饭菜,最后端上亦珍做的月饼来。
亦珍一共做了豆沙、枣泥、南瓜果仁、莲蓉果脯四色月饼,盘子中间一只最大的,一旁围着八只小的,取八星拱月的寓意。汤妈妈取了小银刀来,将月饼切成小块,主仆分食了。
“小姐做的月饼真好吃!”招娣咬了一小口,只觉得满嘴甜香。
坐在招娣身旁的粗使丫头点点头。这粗使丫头是个结巴,父不疼母不爱的,旁的人家嫌她讲话都讲不利索,也不肯要她。所幸曹氏就是想要个不嚼舌头的粗使丫鬟,家中人员又简单,也不用她成天与人打交道费口舌,竟过得十分自在。
亦珍腼腆一笑,靠在母亲曹氏肩上,“娘亲,您觉得呢?”
曹氏连连点头,“好吃!吃在嘴里,甜在心里!”
汤妈妈在一旁掩了嘴直笑,“只要是小姐做的,夫人怎么都觉得好!”
天上明月如银盘,撒向人间万缕清辉,风中桂香隐隐,正是风景宜人的时候,隔壁杨老爷家却蓦然传出吵闹声,不一会儿便人声鼎沸,吵得愈来愈激烈。
曹氏闻声,便叫大家都散了,各自回屋里去,没的叫杨家那些个污言秽语脏了几个还未出阁的丫头的耳朵。
汤妈妈手脚干净利落地将院中的席面儿撤了,地上扫干净了,随后进屋伺候曹氏洗漱。
“唉……”曹氏幽幽叹息一声,“原本好好的一家人家,怎的就家无宁日了呢?”
“夫人您有所不知——”曹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是对外头的事不如每日出门买菜的汤妈妈来得清楚,“隔壁杨夫人前几日回来了。”
回来了?曹氏扬睫,望向汤妈妈。
涂氏因杨老爷弄大了家里扫地丫头的肚子,一时气愤不过,与杨老爷闹翻,带着宝贝儿子宝哥儿回周浦镇娘家去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无人不知。怎么涂氏竟静悄悄地回来了?
汤妈妈见曹氏满眼不解,便小声将自己这几日出门买菜听来的,细细讲给她挺。
原来涂氏在娘家很待了些日子,却不见杨老爷来接,心灰意冷是难免的。只是毕竟没有带着儿子在娘家待一辈子的道理,娘家哥哥嫂子也劝她,何苦与夫君闹脾气,倒将她和杨老爷胼手胝足拼下来的家业拱手送予他人?眼看宝哥儿要参加乡试,正好趁此机会,名正言顺地回家去。
杨夫人想想也觉得意难平,便在乡试之前,由娘家哥哥嫂子送回了杨家。
杨老爷听了那大肚子丫头的劝,也软和了态度,早前的事就算揭过去了。
涂氏回得家中,重掌内宅,渀佛是吃了灵丹,开了心窍似的,也不与那两个在后院争风吃醋的妾室为难,甚至还摆了一桌酒,正经抬了扫地丫头做杨老爷的第三房姨娘。又说如今三姨娘肚子里怀着老爷的血脉,可不能怠慢了,便将姨娘住的院子里,最好的一间正房挪出来给三姨娘。又劝杨老爷,如今三姨娘有孕在身,老爷总宿在三姨娘屋里,怕是不太方便,便给老爷在书房里铺了软榻,给一个清秀的丫鬟开了脸放在书房里伺候。
杨老爷一见发妻此番归来,不但心平气和,还通情达理了,乐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只当从此能如花美眷左拥右抱,儿女承欢膝下。
岂料杨老爷高兴得太早了。杨夫人是对他失望透顶,只想守住了家业往后留给宝哥儿,自是不管他宠谁爱谁。可内宅的妾侍,荣宠系于男人一身。大姨娘二姨娘见扫地丫头抬了姨娘,因着肚子里还有一个,倍受老爷宠爱,夫人又给老爷新收了通房,她们两个眼看就成了明日黄花,如何甘心?
自是使出浑身解数,想分三姨娘的宠,重获老爷的欢心。这杨家就热闹开了。
涂氏只管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样来,坐山观虎斗。
曹氏听罢,深深叹息。
汤妈妈知道曹氏的心结,却知此事,无论说什么也开解不了,遂换了话题:“也不知道官媒给小姐说的,会是什么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