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是燕玄如意……”
素和寅没有回答。
或许同我的交谈用去了他太多精力,他呼吸突然变得有点急促,吸气不顺,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能听见他微张着的嘴里吃力地发出嘶嘶的声响。
他脸色因此变得更加透明,几乎就像道幻影似的,手稍稍一碰就会失去踪影。
所以看着他痛苦的模样,我刚下意识朝他伸过手去,随即却在他起伏不定的肩膀处停顿下来。
就这么僵持了几秒钟,正想将手收回,冷不防被他一把抓住我手腕,以着出乎我意料的力量,将我的手用力按压在他身边的床褥上。
“别走……”吃力吐出这两个字,他手指的力度徐徐松缓了下来。
眼帘合拢,手掌却依然执拗地按在我手背上,掌心冰冷,冷得几乎透进我骨头里去。
这情形令我想起了什么。
因此,短暂的无措过后,我慢慢平静下来。
目不转睛看着他昏睡过去的那张脸,片刻深吸一口气,我侧了侧身子靠着床,半跪半坐在了床边的地板上。
素和寅刚才问我,是否已经想起来了。
我回答说不多。
但那些记忆的有限复苏,却如蝴蝶振翅,轻轻一点涟漪足以扩散出排山倒海般的波澜。
突然间非常害怕。
怕如果有一天梵天珠的全部记忆都被打开,我会怎么样。
我能承受得了那些记忆么?
强行贯入的痛苦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真到了那一刻,我是否能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去面对那些可能会令我惊心动魄,乃至千疮百孔的骇人记忆。
骇人。
我想这个词用以形容那些记忆,并不会有多么夸张。
那场梦让我记起了素和甄,也让我想起了我和他曾经的那些过往。
所以我明白我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可即便如此,我又能怎么样?
无论怎样也改变不了时间的年轮不断前行后所造成的一切命运。
而我是那些命运下所诞生的最后一个产物。
我是梵天珠也不是梵天珠。所以,即便知道了那一切,我又能怎样?
此题无解。
窗外雨下得很大,即便隔着窗帘也挡不住闪电时不时映入室内的锋芒,雷声隆隆,恰如我第一次见到素和甄的那个雷暴天。
很可怕的一个日子。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天原本平静的极乐界突然电闪雷鸣。
我荡在雷音寺前的莲花池里,惊恐地看着忽闪在四周的闪电。火树银花原是个很美的形容词,但变成真实的时候,除了恐惧,你感觉不到其它。萦绕在四周昔日繁无比茂的莲花,全都枯了,被不断落下的雷电烧得只剩下承载着我的那一朵。莲池里温度烫得惊人,我听见远处有梵音阵阵,但被雷声覆盖着,任由我哭喊,没人能听见。
我只能竭力挣扎,哪怕皮开肉绽,也要从这一片火海中挣脱出去。
又一道雷光落到我身上的时候,有双手挡住了我。
双手合十,掌心有檀木和花草的气味,清清凉凉,似乎瞬间熄灭了我周身的火焰。
然后透过指缝,我看到了一张年轻清俊的脸。
温雅柔和,如水,眉目间却又清冷得仿佛无欲无求一块石头。
他说:阿弥陀佛。恭喜出世,梵天珠。
然后捧着我,他在那片火焰滚滚的莲花池边单膝跪下,双手对着雷音寺的方向,把我奉得很高:弟子素和甄,今日起,便是这枚佛珠的护法罗汉。
后来才知道,那一天,被称做渡劫。
渡的却并不是雷劫,而是一场前前后后纠缠了数千年,乃至还令我历经了一次生死之难的浩劫。
但说不清那劫难究竟是对谁的。
于我,还是于他?
懵懂相伴数百年,依赖上身边的人,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对于涉世未深的梵天珠来说,尤其如此。
素和甄是个很温和的人,亦是个很睿智的人,很长一段时间,他不仅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亦带着无法随意走动的我去了很多地方,包括凡人的世界。
他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很多写在经书上的道理,唯有从人类身上你才能看得透彻明白。所以你一定得去那儿看看,那是个十分美丽有趣的地方,亦是个错综复杂到能够令你难以真正琢磨得透的一个地方。
素和说得没错,那确实是个有趣的地方。
一个美丽与丑陋,良善与恶毒,战乱与平和,干净与肮脏和谐共存的世界,的确是有趣且错综复杂的。
我从没在灵山见过这样一种矛盾的存在。
正因为如此,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既有吸引力,却又心存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