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上白酒,几何慢慢挑开了发黑的皮肉,将铅弹残渣逐一剔除……许是探得过深,清理的尾声,那男子重重哼了一声,痛醒了过来。
“别动。”几何没功夫跟他解释,“不想死就别动。”
“这是哪里?”那男子睁眼,一个激灵捂住了腹部,“你在干什么?!”
“花间客栈。救人。”几何举刀叹了口气,“念在你是好人,本姑娘才出手治你的枪伤。里面的东西都清理好了,你若还有别的行家可用,我马上帮你传话去。”
那男人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几何,又瞧了瞧床边的弹渣,“你会……行家?”他的眉头眼角拧出了一道漂亮的微弧。
“放心吧。我……”几何咽下了后面的话,她不是行家谁敢称行家?“本姑娘的手艺没问题,就看你忍不忍的住了。算你倒霉,醒的太早了,待会可能会把你痛死。喏,咬着。”她将缠好的绢布扔了过去,“到时会先给你蒙床被子,你放心地喊吧。”
“哼。哪来那么些花哨玩意,下刀便是。”男子轻蔑拒绝。
“好,有种。”几何赞许,放下匕首,从袖中掏出遂发手铳,摸出弹筒。
那男子惊呆了。
“枪伤用寻常药是止不了血的,把伤口烧糊才能完全止血哦,否则,就算我现在救了你,你也迟早死于伤寒。”几何用牙咬掉弹筒的纸壳尾盖,含住弹丸,快速将弹筒内的火药倒出,“幸好这火铳不是近距离打的,否则……”她晃燃了火捻子,扯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准备好了哈!你马上就要体验一下‘死去活来’的感觉了!”
那男子看傻了,已经失语了。
几何解释完毕,将被子盖到已然魂魄游离的男子头上,将火药撒满伤口。
一二三,点火。
……
那男子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正午了。
“这是哪儿?!”他挣扎起来,吃痛又躺了回去。
“我回答第二遍了,花、间、客栈。”几何用手支着下巴,无聊地打着哈欠,“是本姑娘救了你,你的枪伤现在没事了,回家好好养着吧。”
男子眉头紧蹙,环顾四周,默默思索了好长时间。
“你不会失忆了吧?”几何心头一惊,困意全无。她别好心救人不成,从此再多个累赘!
男子幽幽转头,冷冷望向了她,“你很怕我失忆么?”瞳仁中竟半点热度也没有。
“你这人!”几何气急。“怎么说话呢!”她好歹算个救命恩人啊!
“我会报答你的。说吧,你想要什么。”男子脸上没有半分喜怒。
“你……”几何快晕厥了。
“哦对了,送佛送到西,姑娘帮我出去买身衣服吧。”那男子很自然地吩咐着,“顺便带点米粥回来,打盆热水,再雇顶轿子。”
几何气鼓鼓地带上房门,心里越想越冤,苍天啊大地啊,这都叫什么事啊!得!权当上辈子欠这人的,她这辈子还清,下辈子就不必再受其害了!
左臂提着杨柳居的米汤罐,右臂夹着绮云阁的锦袍装,两手端着一盆热水,几何一脚踢开了房门。
呀呸的,这事要是戴龙城知道了,一定会骂她个狗血喷头的!救人没回报罢了,反倒贴上许多银子!她怎么这么好心啊,还给这混蛋买顶好的东西!
那男子只是在床上斜睨了一眼,心安理得地等着几何将水盆端到榻前。
“我起不来。”他言简意赅。
几何在心里问候了他八代祖宗,将盆放在榻边,冷脸搭了把手。
“梳子、镜子。”那男子坐稳,平静地瞥了她一眼。这架势,仿佛一个先生在耐心地教导徒儿该如何办事。
几何压住满腹火气,取来了梳子递上,将镜子捧于人前。
男子不置可否。自己慢慢笼了衣袖,将绢巾伸直,提了两角,入水盆沾湿。一飘,一回,合拢,略拧干,如蜻蜓点水般轻抚面颊……几何恶狠狠地瞪着,瞪着,渐渐看呆了。那男子理容、梳头、举箸、正衣,一举一动,皆如行云流水,灵雅熨帖,贵气天成。她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景致……
“我要换衣服了,姑娘若不介意,帮个忙吧。”他冲几何示意,该那叠衣服了。
“我介意!介意!!”几何实在忍不住了,“男女授受不亲!本姑娘也是正经人家的小姐,不是呼来喝去的使唤丫头!”
“哦。那算了。”他慢条斯理自言自语着,“怎么小姐早前不介意,现在却开始介意了?这衣裳,唉,换不上了。”
“你!”几何想死的心都有了。观音菩萨啊,她上辈子是造了哪门子孽,招惹了这样一个人!也罢!医者父母心,她豁上去了!赶紧打发了这人走!
“好了!大爷!轿夫在门口,轿子在外面!”几何后槽牙都快磨断了,“可以喊人扶你出去了吧!”
“哦,”那男子应允,神色没有半丝不妥,“对了,你昨日是怎么把我弄进来的?没有让人觉出异样来吧?”
“裹着衣服,抬进来的!”几何刻骨体会送瘟神的迫切了,“说您醉酒了!脸上都弄干净了!我一夜没离开屋子!一点破绽也没有!”
“怎么弄干净的?”男子疑惑摸着自己的脸。
几何突然消气了。她心底隐隐荡漾出一丝阴暗的愉快,这么干净的人,要是知道昨天她怎么给洗的脸……“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几何强忍着笑,“总之是没露破绽。趁着天亮,我赶紧叫人来,您快走吧!”
“我走?”那男子眉头一蹙,尾音上扬。“姑娘就这么送我走了?”
“你还——想干什么!”几何瞪大了眼。
“那姑娘何时跟在下谈您想要的东西?还有姑娘尊府何方,在下不知,日后如何遣人将酬金奉上?”
“你……”几何出离愤怒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不走,我走!”她一刻也不想见到这个人了!“若知你如此看人,我当初一定不会出手救你!”她甩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六月初一,礼部正式认定几何为日本国的上杉郡主,上杉郡主领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盛装入宫觐见皇后娘娘。
几何在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女官的摆弄下,穿上了古怪得不能再古怪的日本郡主装……不说那鬓发梳的难看极了,那衣领啊,就算是夏天,怎能一直开到后背?那裙摆紧的!就不能多费点布料吗?还有那木头鞋!日本这么穷吗!居然穿木鞋!还要把脚趾分开!几何上妆后是浑身不自在,走一步绊一步……郑一官大哥啊,她叫苦不迭,您编造哪国郡主不好,偏造日本郡主!早知今日,哪怕编个吕宋郡主也好!
进了宫门,就必须下轿步行了。跟着引领的小黄门,几何顶着狗屎头,拖着小碎步,觉得自己滑稽的不能再滑稽了。穿过两个宫角,那小黄门突然停住了。
“参见信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