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何不能给皇帝添堵,只能从奏折、塘报和锦衣卫密报中的只言片语中狠命找寻戴龙城的消息。可是奇怪的是,潜伏于宁远的锦衣卫发来密报上,袁崇焕、满桂、祖大寿、吴襄、房士尨……这些人的名字屡见不鲜,唯独她的戴龙城,片字也无有,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从不信佛的几何,也虔诚地跪在了佛像前。
“愿夫君旗开得胜,平安回来。”
“愿夫君平安回来。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强求……”
“佛祖保佑,只要他活着就好,活着就行……”
“那些杀戮报应,我一人承担,求佛祖不要迁怒龙城……”
当一身素雅的顾卿怜迈入佛堂时,几何已顿首伏地,泣不成声。
“几何,我陪你。”顾卿怜轻轻地跪在她身旁,双手合十,“愿戴大人诸事如意,遇难成祥。”
正月二十三日,金贼兵临城下。宁远明军向金贼大营施放红夷大炮,一炮歼虏数百,金贼被迫移营。
正月二十四日,金贼攻城。以楯车撞城,用大斧凿城。明军以矢石、铁铳和佛郎机炮下击,金贼死伤累累……
几何撇了报喜不报忧的奏章,抓起涂文辅送来的塘报阅来。
“从城上击,周而不停,每炮所中,糜烂可数里。”
“贼遂凿城高二丈余者三四处,于是火毬、火把争乱发下,更以铁索垂火烧之,牌始焚,穴城之人始毙,贼稍却。而金通判手放大炮,竟以此殒。城下贼尸堆积。”
“缚柴烧油,并搀火药,用铁绳系下烧之。”
“火星所及,无不糜烂。”
战况之惨烈,跃然纸上。
正月二十五日,金贼再倾力攻城。明军施放炮火,“炮过处,打死北骑无算”。金贼闻利炮丧胆,“其酋长持刀驱兵,仅至城下而返”。
正月十六日,蓟辽经略高第急报:“奴贼攻宁远,炮毙一大头目,用红布包裹,众贼抬去,放声大哭。分兵一枝,攻觉华岛,焚掠粮货……”
金贼退了!宁远之围,解了!
宁远,胜了!
☆、拨云见月
宁远守军凭借昂扬斗志和新式火器以一敌十取得大捷,消息传来,京师士庶,空巷相庆。此乃大明有辽事以来,明军对金贼的第一场大胜仗。不仅如此,传闻明军的红夷大炮还击伤了贼酋努尔哈赤,令其重伤退场!这些消息着实令大明上下欣喜异常,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一朝得胜,天下文人无不倾尽笔墨,纵情颂之:“辽左发难,各城望风奔溃,八年来贼始一挫。”“遏十余万之强虏,振□年之积颓……”天启皇帝朱由校更是龙颜大悦,诏告天下,“此七八年来所绝无,深足为封疆吐气!”
宁远胜了,几何自然是欢喜,可任由她用尽浑身解数,如何各方打探,就是没有戴龙城的一星半点讯息!这令她忧心欲焚,几欲抓狂,日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六日,皇帝于太和殿召见部分守将,论功行赏。宁远大捷功臣进京,百姓夹道欢迎。几何掷重金租了最好的茶楼最佳的茶位,可抬眼望去,骑高头大马的将军中就是没有戴龙城的身影!连房士尨都不见了!按说以戴龙城从二品大员的地位,在宁远守军中毫无争议应当为首,更可况背后还有她的王恭厂和涂文辅的户部鼎力支持,此役他不居中,谁敢居中?除非……几何一个寒颤,不敢再想了。
这几日朱由校忙的不亦乐乎,一直也未有空闲召见几何。几何只能从涂文辅那边打探些御前的消息。听涂文辅说,由于九千岁的进言,功首袁崇焕仅兼任了一个右佥都御史,其他守城将领也都是只得到金银赏赐而已,并没有大封特封。几何闻言心寒,连呼荒唐。“九千岁如此,也不怕失尽民心,天下大乱……”
“夫人放心,这个人情,涂某去做。”涂文辅会心一笑,“九千岁不识相,这正是咱们的机会。”
几何没心情去想权术之事,她一心惦记戴龙城的下落,按理说,若是一位从二品的朝廷大员阵亡,也该有奏章讣告啊,绝不会像现在一样,半点消息也无,古怪的很!难道投敌了?失踪了?“帮我个忙!”她急迫地抓住他的衣袖,“让我见陛下!”
涂文辅不知如何提点了一下,朱由校终于想起了几何。当日黄昏,几何就被传进了宫中。
“爱卿!”皇帝很高兴,正在玉阶丹陛上兴奋地来回踱步,“厂卿说的对,此役还是爱卿立了头功!朕想来想去,那些军士完全是沾了王恭厂的光!对,是爱卿的新式火器让他们功成名就的!”
几何心底一惊,她之前只想到宁远派非魏忠贤爪牙所以受了排挤,没想到那老奸巨猾的魏阉竟用这样的理由来说辞!跟浴血疆场的将士争功,这摆明了要把她往火架子上烤啊!
“陛下!”几何冷汗直下,“俗话说天时地利不如人和,臣及王恭厂只不过是……”
“爱卿你就不要谦虚了,这事谁都能看明白!”朱由校挥了挥龙袖,“朕已经下旨了,东厂制下王恭厂居功甚伟,每人擢升一级,加俸一年!几何你功之首也,封骊国夫人,封邑暂在山东选一处,等打下了辽东,朕将……”
“陛下万万不可!”几何大惊失色,赶紧扑通给跪下了,“兵家大事,自古讲将士同心,同仇敌忾才是王道,火器……说到底不过是奇技淫巧而已,怎能喧宾夺主,抢了浴血沙场的将士功劳啊!陛下万不可如此抬举臣及王恭厂!会令疆场寒心,令天下不服,令贼人笑话的啊!”在大明,国夫人仅是封赏公之妻号,荣耀无比,位极外妇,她哪敢受之!
“朕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朱由校闻言竟愈加亢奋起来,他摆手挥拳,放声大笑,“朕就是让他们知道!努尔哈赤老贼,只会逞匹夫之勇,这回终于领到朕的厉害了吧!满朝的酸腐文官,整日之乎者也,有什么用处!哈哈!还不是都败在了朕的‘奇技淫巧’上!”
“爱卿,快,速速给朕再造出些打伤努尔哈赤老贼的开花炮来……”朱由校这厢手舞足蹈,已经魔障了,“朕要三年收复辽东,烧了他们老巢!将金贼砍光……”
几何一头冷汗,她现在不仅插不了嘴问讯戴龙城下落,连推辞那个烫手的骊国夫人都没有机会!
“对了!你上次说的……朕要弄件喜事来痛快地开心下!”朱由校突然指向了几何,“那个顾卿怜,不,田……”
“田秀英……”几何颤音。
“对,田秀英!”皇帝拍着脑门,满面红光,声如洪钟,“扬州秀女田秀英,朕就把她赐婚给老五!一个侧妃,也不用钦天监选什么好日子了,明日就办!让宫里也沾点喜气!哈哈哈……”
几何头脑轰鸣,腿脚飘忽地迈出了宫门。
早知如此,她无论如何也不来觐见皇帝了。时衰鬼弄人啊,戴龙城没问到不说,还给自己揽上了一个连奉圣夫人都没有享受过的国夫人的名号!抢了宁远将士风头、当了众矢之地不说,信王明日纳侧妃,掀开红盖头的一瞬……唉!她郑几何得死多少回了!
回府,几何愈加寝食难安。脑海里预演着掀起盖头的时候,信王的脸色由喜变怒的场景,大冬天汗流浃背。她坐立不安,四顾忐忑,当下一时也不敢在住处待了,赶紧叫来秦二,好生吩咐一番。
只说她奉旨研制红夷大炮,需搬去王恭厂闭关住一段时日。至于信王娶侧妃之事,反正是尚宫局一手操办,妆裘陪嫁也不用戴府出银出人,她就不出头了。那个信王,她还是能避多远避多远的好。王恭厂天家禁地,有东厂锦衣卫护卫森严,谅他一闲佚王爷也不敢贸然去闯!
连夜,几何将家当搬入了王恭厂。
王恭厂众人瞠目结舌,原想着宁远大捷后可是该松口气休息下了,没想到这女厂督竟变本加厉,连铺盖都搬了来!毫不避讳礼教大妨!
几何没心情跟这些诧异的目光逐一解释,只是简单地吩咐管事,奉皇上口谕,她要闭关研究火器。期间除了圣旨,谁来也不见。哪怕是王爷。
只有这里,是最安全的了。
苦熬了一日,终又到了黄昏。几何闭了房门,缩在榻上,掐着手指,算那信王何时入了洞房——该喝合卺酒了吧,该揭红盖头了吧,该恼羞成怒了吧,该想着怎么找她算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