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姐以为呢?”几何不住苦笑,这妮子还是放心不下这个,三言两语又转到这儿了,“我粗人一个,书又没读过几本,不通音律也不懂丹青,可谓是女人该会的事儿我一件都不会!如今咱们也不怕打开天窗说亮话,若不是因为我得了我爹娘真传,王爷会如此青睐有加吗?若我现在失了记忆,没了用处,你觉得,王爷还会这般费心讨好于我吗?”
顾卿怜一滞,好似有些入心。
“可是夫人……”顾卿怜那厢还是有心思未了,辗转峨眉间,言语幽幽,“若是有一天,有一个人……倾尽天下来讨你欢心,你会如何?会被他感动么,会变心吗?”
“和你一样。”几何这次根本就没有思考,张口就答,“我的心已经给了夫君,也绝不会另付他人。不管那人是达官贵人也好,丞相王爷也好,就算是十世善人,皇帝陛下生了此意,我也绝不会变的。”
顾卿怜无声地笑了,簌簌站起身来,“夫人,秀英明白了。秀英还有最后一个疑问。”
“说吧。全说出来。”几何长吁一口气,心底有了前所未有的敞亮。
“您让我……替您嫁给信王爷,还有陛下的默许。”顾卿怜轻声慢语,字斟句酌,“这样的好事,从京里随便找一位千金小姐来都会答应,为何……单单选中了我?还有,夫人需要秀英做什么?”
“选中你,没有原因。真就是这样,信不信由你。”几何笑着摇头,将那些曲谱轻轻地、郑重地整理好。“至于想要你做什么?田小姐……这日后你若能得了王爷的宠爱,是一番境地;你若不能,又是另一番境地。呵,所以这类话,还是等到你有能力问我的时候,再谈吧。”
“戴夫人当为女中翘楚,秀英受教。”顾卿怜心防尽散,俯首称是,“还请戴夫人放心。秀英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两人相视而笑,云淡风轻。
事情挑明了,二女的关系反而更好了。日后再见面,也少了公事般的称谓。加上年龄相仿,又有旧情可谈,一时间便以姊妹相称,好不融洽。
临近年关,朝中杂事也少了许多。几何平素皇宫、王恭厂、戴府三点一线的忙活,只需记住见到信王要躲开,有事就埋首火药堆里,没事就听听顾卿怜弹琴,这日子过的,若是戴龙城也在身边,真真是天堂般的享受了。
王恭厂在厂督的监督下,昼夜不休地制造炮车、研制弹药。几何留了心眼,自己单独制作给戴龙城那把遂发手铳的补给弹药。她不想让遂发手铳这样小巧精密的杀伤工具在大明流传开来。用父亲的话说,将来这些枪口若对着自己,真是哭都来不及了。
大年二十九,几何钻在后院的柴火房里,专心致志地捏制遂发手铳弹药丸。远处香风隐隐,环佩叮当,是顾卿怜走了过来。
“天!几何,”顾卿怜瞧见几何那副模样,脸黑手黑,衣服更黑,不仅花容失色,尖叫出声,“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瞧啊,哪有个女孩子的模样……”
“怕什么,相公又不在家。”几何大咧咧地用脏兮兮的衣袖擦了擦脸,“火药堆里干净不了,再说了,我弄那么漂亮给谁看啊?”
“唉。”顾卿怜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提着裙袂,蹑脚在硝磺间穿过,“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什么意思?”几何不比天启皇帝多读几本书,也算个半文盲。一听到这些文绉绉的诗篇,脑袋一时就有两个大。
“《毛诗》中的,”顾卿怜轻轻笑了,“说的不正是你么,自夫君东征后,头发如乱草般,是没有洗浴的香膏么?不,是因为……打扮漂亮了给谁看呢?”
“说的真好。”几何咂摸半晌,感慨起来,“毛诗中这人真有才,写诗写的真好。”
顾卿怜一怔,脸瞬间憋的通红。“傻妮子,我说的是诗三百中的《卫风伯兮》,你满脑子都是这些劳什子,哪儿跟哪儿啊?!”她吃吃地用一只兰花指指着几何,笑的都快岔气了。
几何莫名其妙地望着顾卿怜,慢慢也反应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
“夫人!”又是秦二高亢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几何早熟悉了这样的套路,定是又有了什么好事。
“夫人,大人又来信了!”秦二兴奋地跃上台阶,双手将信笺奉上。
几何欣喜万分,双手迅速在衣服上摸了两把,在顾卿怜大惊小怪声中撕开信就读了起来。
戴龙城说,军火收悉。他在辽东已抓紧时间训练炮手,操练军队。且如今驻守辽东的将军多为燕雀门部属他的亲信,如袁崇焕、满桂、祖大寿、吴襄等。军士也皆为招募来的守土有责的热血汉子。有涂总管的鼎力支持,目前宁远的衣食供给一应俱全。可谓地利人和,夫人大可放心。另接到金国探子密报,贼首努尔哈赤将在正月十五左右举兵来犯。届时家书受阻,不必挂念。
几何惊呼一声,心悸不已!虽然早知明金战事不可避免,但这一切真要来临,还是心惊胆战,手脚冰凉!她浑浑噩噩地回房,提起笔,只觉毫尖颤抖,竟不知如何下笔。苦思半晌,才胡乱写下若城墙为“凹”形,火药施展威力最大之类的话语。有关胜负之事绝不敢写,置喙无益,反给人徒增压力。至于私房话,只在最后写上了新学会的毛诗——“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几何封了信,回身寻了一大包裹貂裘锦帽腊肠肉脯,她最担心的是戴龙城报喜不报忧,想辽东天寒地冻的,就算有户部补给,怎会有什么像样的过年东西?
可房士尨坚决推辞了,“戴大人说了,他什么也不缺,带回夫人的书信即可。”
“那……这个烦请务必带给龙城,”几何争辩无果,只得将封好的遂发手铳弹药递上,“告诉他,我等他回来。”
房士尨拱手,潇洒地离去了。几何的视线渐渐模糊了,楼外的白雪慢慢晕成了一片。在那绛色身影转过曲径时,她终于坚持不住,掩面大哭起来。
☆、宁远大捷
天启六年的除夕,几何过的是魂不守舍,食不甘味。没事就登高眺望着东北方向,虽然兵部将有关辽东的奏章同时抄报王恭厂,但几何还是不放心,一日能派八拨人去涂文辅处打听辽东动态。
新年贺节的名刺,都是顾卿怜强拉着她写成的。
京城贺年,有头脸的府第皆使用佣仆持名刺代往。戴龙城和几何如今已算是风光开牙立府的人,这样的事情绝少不了。几何的字体着实令人难以模仿,不得不亲力亲为,低头写名刺写到手发酸。
“不求见面惟通谒,名纸朝来满敝庐。我亦随人投数纸,世情嫌简不嫌虚。”顾卿怜一边给打着下手,一边巧笑感慨着。
几何恨她闲的幸灾乐祸,当下将信王府的名刺刻意扒拉了出来,想寻几句来生事说道一番。可抬眼望去,名刺上寥寥数语竟一个字也没认出来,看着就像一群发狂的草棍子乱舞,“反正王爷也不曾见过我的字迹,这个就你回吧。”几何郁闷地罢了手。
顾卿怜如获至宝地接过名刺,细细看完,嘴角含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浅淡笑意。当下研磨涮笔,另取空册,不紧不慢地回复开来。
几何斜眼睨去,见那顾卿怜竟画出了一堆她看不懂的图样!远看为花,近看为字,花中有字,字里藏花,“这是什么?”她禁不住开口问了。
“梅花篆。”顾卿怜已经熟悉几何肚子里墨水的深浅了,“好看吧?来,我教你。王爷用的是狂草,女孩子不好学,梅花篆倒是打发时间的好法子。”
几何被顾卿怜半扶半抢地拖了过去,手扶着手,教习了开来。“这是‘君’字,‘逆锋起笔、中锋行笔、回锋收笔’是梅花篆体书写的要决。对……这样写才漂亮。”
几何满头是汗地写了两个字,就死活不干了。要学会太慢了!看来她着实做不了风雅事,还是死了心的好。练琴背不得曲谱,修不得指法;写字耐不得寂寞,沉不下心绪……还是火药堆里有趣,几刻钟就能做出个小鞭放放,‘乒乓’,还能听个声响。
顾卿怜叹气,也不强求,自行写去。
“这两个人倒真是相配。梅花篆对狂草。谁知,就不会鸾凤和鸣呢?”几何望着天,默默叹气。心下不自觉地又想起远在辽东的戴龙城,更烦乱了。
大年初一,作为钦封的诰命夫人,几何早早就要去宫里拜谒皇后,还要去拜太妃、拜皇贵妃、慧妃、裕妃、纯妃、良妃……还有大长公主、二长公主……还有奉圣夫人一干人等……好容易熬到女官说出“履端之庆,与夫人等共之”的结束语,几何趁着礼毕鼓乐吵杂,赶紧溜出宫来。
过年是皇帝一年中最累的一天,更是宫里太监最辛苦的时日。几何知道身为御马监大总管的涂文辅一定□乏术,也没时间应付她查询辽东消息,便锤着僵直的腰身,打道回府休息。
几何刚进府门,就远远瞧见府里人头攒动,婆子丫鬟小厮们围聚在一起,欢腾鼓噪着,不知在瞧什么热闹。几何心下称奇,吩咐轿夫勿要声张,当下以貂帽蔽脸,悄悄钻了进去。
只见院子正中摆放一大木桌,桌上有一敞口大铁壶。壶口处插着、木桌上下散布着许多金箭,原来,满院子人是在玩年节的投壶游戏。
此刻正在投壶的是管家秦二,只见他站在距桌子十几步远的地方,神态浮夸,自信满满。一手持金箭,另一手正招呼着旁人为他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