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弄明白这件事,这个改变了我一生的隐情。
宏晅当年没有对我说,现在和以后大约也不会主动去说,我亦不能问他,可我总得问问些。
竟莫名其妙地有些魂不守舍,大约是因为突然知悉当年改变前路的大事带来的恐惧。我一路低着头沉思着往前走,再抬头时,已经在成舒殿门口了。
在宫里住了这么多年,每一条宫道我都很熟悉,早已不会迷路。目下虽是突然到了成舒殿前,也不是迷路,是不由自主。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回头向婉然林晋道了一句,移步走向前去。殿门口的宦官早就习惯了我的到来,不加多问的俯身见礼,又因为我没有进去而有一滞,抬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站在门边向里望去,宏晅不在,但御前侍候的人一应俱全,他大概是在内殿。
我朝侍立在案边的怡然招了招手,示意她出来。她同旁边的宫娥交代了两句,走出来见我。
“姐姐怎么了?”她问我,我反问她,“现在方便离开么?”
她点头:“没什么事,还有墨兰侍奉着。”说着打量我两眼,又问一遍,“怎么了?”
我屏息思索片刻,轻道:“有事问你。”
我们一起散着步子走到成舒殿后,殿后有个凉亭,宏晅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常和先帝在此煮酒论史,后来他继了位,更加喜欢这个地方。旁人都不敢私自来这里,也就我们这“御前三然”会不怕死地时常来这里走走,后来有一次,我们炎夏时节在这里坐了半个小时闲聊,离开时林晋才上前拦住我们,战战兢兢道:“几位姐姐,刚才……刚才陛下来过。”
婉然一愣,首先问道:“那人呢?”
“看你们聊得正高兴……走了。”
即便这样,那时候的我们仍然不知避讳,肆无忌惮地该干什么干什么。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的我们,在旁人眼里,只怕也是恃宠而骄嚣张得可以。
得封后,我没再来过这个地方。这一次,我在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了脚步。
“姐姐?”怡然也停下来,疑惑更甚,“姐姐到底是怎么了?”
“怡然……”我望着凉亭那精致的亭檐长声一叹,“我当年为什么会突然得幸……你知不知道?”
怡然陡然一震,俄而定了定神,故作惊讶地反问我:“难道不是因为陛下喝多了?”
我淡看着她神色的转变,笑意清冷:“怡然,你这点做戏的本事,就别想瞒我了。”
我记得的,那天在宏晅回来前,只有我是在成熟殿的内殿一直候着,怡然婉然都在外殿。至于她们中途是否离开过,守到半截就困顿不堪的我是不知道的。
怡然垂首沉默,须臾,颇是为难地嗫嚅着说:“姐姐……陛下不让说。”
我在御前有那么多相熟的人,但三年多来,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这些事情,若不是今日从韵昭媛口中听说了,我兴许会被瞒上一辈子,这当然只能是因为宏晅有言在先。
“好,我不逼你说,我问你答就是了。”我踱步逼近她,垂眸审视着她的面容淡问道,“陛下突然召幸我,和皇太后不舍长公主和亲有关无关?”
她咬唇点头:“有关。”
“皇太后想让我去和亲?”
她又点头:“是。”
“到了哪一步?可是已经和陛下敲定了此事么?”
“姐姐……”怡然小退了半步,狠一咬牙道,“求姐姐别问了,那事……陛下下了死令不许同任何人讲。”
我深吸一口气,无奈的喟叹间亦有恨意:“好,我知道了。陛下他……为了他的大局,毁了我的一辈子。”
“姐姐!”怡然大显错愕,一声惊呼夺上来就捂了我的嘴,“姐姐你疯了不成!这是成舒殿,姐姐你再有什么不满不愿也不能在这儿说啊!”
我不领情地甩开了她的手:“怡然,你知道么?我从前一直怨他强要了我,可……这么多年了,也早不怨了。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走到这个地步竟是因为如此……竟是因为姜家!他要与姜家一斗、要顾他的大局便拿我来向皇太后抗衡。怡然……他一直那么清楚我有多恨姜家,却还让我搭在了这样的事上。”
这也许并无甚因果,只是让我觉得无比恶心。我不愿与姜家有任何关系,可他却这样生生地把我卷进了他与姜家的战场中,让我在这几年里小心地应付着皇太后和韵昭媛,殊不知我每一次笑脸相迎或是行礼下拜时有怎样的不甘。
还让我觉得,只要他对我好,这些也就无所谓了。
其实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他的大局、他的国、他的权。
我觉得再没有什么可多言的了,日后我还是宁婕妤,只是一颗心会更冷了。
我转身离开,无心理会怡然现在的心惊。
“姐姐……姐姐!”怡然倏然伸手拉住了我,慌慌张张地劝着,“陛下不是姐姐想的那样……他不是要拿姐姐去和皇太后挑明什么,他只是舍不得姐姐远嫁……”
她一味地解释着,话语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微微一笑,脱开她的手:“好吧。你也不必担心什么,我也是在宫里那么多年的人了,你不必怕我会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我说得是真的。”她重新拉住我的手,目光无比诚恳笃定,“真的。一个姐姐、一个是陛下的妹妹,这才会让陛下心烦得借酒消愁。后来……后来是郑大人对陛下说,既然是只能留一个,陛下不若放下旁的争执,只想想更舍不得哪一个便可……”她咬了咬下唇,回忆着说,“彼时我瞧着郑大人那意思,是觉得陛下必定舍不得长公主才会这样劝……谁知……谁知陛下留了姐姐……”
“就这样?”我神色未动地瞧着她,有几分玩味之意,“你且说说,陛下怎么说的?”
“陛下说……陛下说姐姐这些年够苦的了,不能再去受远嫁的那份儿罪。保家卫国本是男儿之事,纵使真要‘红妆千里为和亲’,也该是天家之责,不该让姐姐去顶……”她说着抬眼觑了觑我,“真的……”
我直听得觉得好笑:“你觉得可信么?”
“我没骗姐姐……”
我轻笑转身:“我回宫了。”
“那是陛下头一回和皇太后翻脸!”她忽地厉声道,清脆的声音听得我一惊,“陛下不是驳了皇太后的意思,是直接顶了皇太后的旨!”
“什么?”我狐疑地看向她,却没有半点编故事的痕迹。她伸手一扣我的手,有几分赌气之意地道:“就知道姐姐对陛下的心结根本解不开,姐姐不信,我带姐姐看去。”
我一语不发地跟着她走,左拐右拐地到了离成舒殿不远的御书房。御书房很大,除却宏晅平日里读书所用的真正“书房”,后面很大一部分放置各类典籍,亦有专门用以存放旨意的房间。这个房间自不是常人能随便进的,怡然是宫正,入内无妨,宦官却伸手挡了我的去路:“婕妤娘娘……”
怡然回过身,淡然道:“我前些日子整理时见有一份皇太后的懿旨找不到了,是永昭三年的旨意。那会儿宁婕妤娘娘还是御前尚仪,大概知道收在哪里,便请她来帮着找找。”
三言两语,宦官便不敢再拦,躬身放我进去。怡然阖上房门,走过房中整齐摆放的一个个木架,在最内靠墙的一个架子前停下,踮起脚尖够下最上层的一只长型木盒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