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什么,煜都旧宫也是每三年就要放宫女出宫的,你自然能回家。”
她的情绪缓和了几分,余下几人借着这个由头就此聊开了。互相询问着名字、年龄,从前在哪里当差,又为什么被发落去旧宫。
其实说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不小心打坏了东西或是弄丢了东西。碰上大度点的人兴许斥责两句就过去了,她们的运气却太不好。
相对来讲,我的罪名要大得多了,我不知是否该庆幸一句自己的运气太好。
“哎,你叫什么名字?”方才给她递帕子的那个宫女忽然开口问我,浅笑着说,“别不高兴了,有话万不能憋在心里,还是说出来的好。”
“我……”我思索了一瞬,告诉她,“我叫言安。”
“言安?”她蹙了蹙眉,“好奇怪的名字,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
我点点头:“是,入宫后改的。”
“那你是在上殿近前服侍过了?”她又问,见我默认,好奇道,“服侍的谁?又怎么被贬出来了?”
“我是……”我沉下一口气,颌首道,“我是御前的人。”
“御前?!”两个年级小些的姑娘登显诧异,满脸兴奋地拉着我便问,“那你见过陛下了?陛下是怎样的人?”
他是怎样的人……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年长的宫女伸手在她们头上一拍:“会说话不会?御前的人被发落出来还能是谁发落的?你们还紧着问!”
两人意识到失言,讪讪地闭了口。她坐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温言道:“你别在意,她们若是会说话也不会被发落出来了。”
“没事……”我喃喃说着摇了摇头,缓一缓神思,看了看那两张虽不敢再问但仍是好奇不减的脸,“陛下他……人很好,从来不苛待宫人……”
“从来不苛待宫人?那你怎么……”其中一人惊问,问至一半猛然闭了口,转而又道,“你犯了怎样的错?”
“我……”欺君?戕害宫嫔?那可都是死罪。
旁人嗔怒着打着圆场:“别问了别问了,我紧着问你的伤心事你高兴吗?”
那宫女有些尴尬地“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道:“那……姐姐你见过传说中的‘御前三然’吗?”
我一愣:“‘传说中的’?”
“御前数一数二的人,在我们这般见不着圣颜的人眼里,可不就是‘传说中的’么?”她打趣道,“快说一说,尤其是宫正,当真那么凶吗?”
我突然知道怡然为什么对这个职位怨念颇深了,真是名声在外啊……
“嗯……没有。其实宫正……是最不待见那些个刑责的。”我替怡然解释着,另一宫女突然道:“可是不敢再提‘御前三然’了,你们不知道么?叫晏然的那个,后来作了宫嫔不是?前些日子听说被废了,也发落去旧宫。”
“你是说宁婕妤?”另一人诧异道,“那不是宫里头数一数二的宠妃么?听说是陛下从潜邸带进宫的。”
我还以为这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见她这般的惊愕显是刚听闻此事。也属正常,宫中职务等级繁多,她们平日里若仅是做些杂事的话,消息自是难免闭塞了些。
适才发问的那宫女碰一碰我:“你见过宁婕妤吗?”
我低垂下眼帘,声音难免有些冷:“见过。”
“那到了煜都旧宫如是见到她,你可要告诉我们一声啊……这般的人物我们可是得罪不起。”她很诚恳地要求道,我木讷地应了一声“哦”。
“有什么得罪不起?常言道落难的凤凰还不如鸡呢,她区区一个婕妤又不是皇后,被废了还能如何?”
这话说得刻薄,我听了自是不高兴的,却无言反驳。她说的在理,宫里素来是这样,没听说过哪个被废了的嫔妃还能对谁吆三喝四。
外面宦官的声音又想起来,一人道:“看来今儿是非有场大雨不可,先到前头的驿站歇下吧。里头这几位犯了错也还是中家人子,若是病坏了咱也不好交代。”
倒是提醒我了……虽说是“贬入煜都旧宫为奴”,却并未没入奴籍。我和其他宫女一样,还是家人子的身份。如此说来,到底还是比当年境遇好些。
我该谢他么?
心底一声冷笑。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安慰自己,我明知他恼极了我、根本就不在意我了,从我禁足开始,他一次也没有来见过我。
纵我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如此……也还是太绝情。
如此也好,恩怨从此一笔勾销。我总有出宫的一天,我会有我的生活,若是运气好兴许还能有个新家,从此与他再无瓜葛。
反正他有他的六宫粉黛三千,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再过一年半又是采择家人子的时候,会有许许多多的新宫嫔入宫,他很快就会忘了我了……也许在那之前,他就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十三年的情分又如何,我从来不该觉得帝王会如我一般看重什么情分。莫说帝王,就是帝王身边的人——譬如婉然和庄聆,又何曾在乎过情分了?
一直以来,都是我执念的东西太多,那么奢求在宫里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情分。是我太傻,每每出了事,心硬起来之后……只要他温言安慰几句我便不在意了。
我但凡心冷一点,也能多几分清醒,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驿站尚算干净整洁。我们前脚踏进去,后脚便是一场瓢泼大雨,几乎连成串的雨点砸在地上,敲出一个个泥坑。没淋着雨……这大概也算是我这些天来的唯一一次好运气吧。
也没旁的事可做,我们各自上了榻躺着。我听到她们轻声细语地谈论着,都是关于往后的日子的话题。我却没有插话的心思,我好像对于去旧宫的日子并没有恐惧,对出宫后的生活亦无憧憬,我想……这颗心大概是真的死了吧。
若说“哀莫大于心死”,我大约该因为这样的悲哀为自己哭上一场。可是我哭不出,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甚至觉得,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再也不会哭了。
迷迷蒙蒙地睡过去,又在耳边逐渐清晰的混乱中醒过来。似乎屋内屋外都嘈杂不已,屋外有人惊慌不已地大喊着:“有刺客!”
刺客?!我浑身一悚,下意识觉得出现在我身边的刺客只能是冲着元沂去的。猛地坐起来:“元……”一声未喊完,我看清了眼前的场景,咽了回去。
这里已不是宫里,不是明玉殿,纵有刺客,伤不到元沂。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见三个人一边死死按着门一边惊叫不已,其余几人都吓得四下躲着。门板一声声地响着……有人在撞门。
门终于被撞开,三人都被撞到一边、跌在地上,望着走进来的几人满目恐惧。
几人都穿着黑色的裋褐,长剑在手还蒙着面,瞧着确实不像劫匪,但……刺客?我们这里有谁值得他们行刺了?
他们环视一圈,为首的一人发了问:“谁是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