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宫正司的进展很快,审出了许多陈年旧事,譬如当年娆谨淑媛的事。宏晅看着供状冷笑涟涟,许久才森冷道:“先废了她的妃位,继续审;至于当年牵涉此事的宫人,一概杖毙。”
这件事,是我与他都无法宽容的。便是因为这件事,我与他之间生了那许多隔阂或误会,虽则后来一件件解开、当年的伤痛也在知道了他的不得已后而逐渐抚平,但那种痛,我们到底是清清楚楚地体会过了。
静妃,至此真真的一落千丈,阖宫上下,只好称她一句“赵庶人”了。
再审下去,解了我在整件事中的最大的一个疑惑——景氏藏了那许久、又有那么大的野心,甚至想过除掉赵庶人……何以在身陷宫正司之后又与她暗中勾结、咬死了是我毒害帝太后?
见了供状方知这实在是个很豁得出去的交易。自元汜那次那般恶语诅咒我与阿眉之后,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宏晅亦是不快。一个皇子有了这样的事,日后就连争储位也要大受影响,就算赵氏再疼他,也不得不想到这些。景氏的皇四子便算是另一条出路,所以景氏宁可搭上自己的命也要拖我下水,为的是赵氏日后能扶持皇四子上位。凭借着帝太后在宏晅心中的分量、凭借着赵家相助,皇四子争位就要比从前容易得多了。
而若他当真能够继位,追谥景氏为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突然觉得,即便我身在宫中多年,看遍了各式各样的起起落落,很多时候也仍不明白有些嫔妃是怎么想的。为了一个死后的虚名,她竟能这样豁命去、不惜将亲生儿子交给别人当一颗棋子。
可惜,最后只是豁出了命去,她以为能按部就班走下去的事情却一件也未能成。
所谓世事无常,宫中更是如此。所以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活着,才有可能一争。
一日下午,宫正司的一切审讯忽地戛然而止。我在成舒殿后的凉亭里见到静默而坐的宏晅,问及原因,他告诉我:“赵大人病了。”
自是因为他女儿的事。
这当然难办,如若是其他任何一位朝臣,他都不必因此停下关于对帝太后之死的彻查。偏偏是赵大人,不仅是他的老师,还是帝太后的亲弟弟。若说他不彻查帝太后在天之灵会怪他;那么他此时不管不顾地查下去以致赵大人一死了之,帝太后更会怪他。
我微微凝眉,望着他道:“那陛下打算如何?”
他摇了摇头:“先去看看他再说。”
我央他带我同去。不仅仅是因为我想知道赵大人会怎么说,更因他到底是我父亲的挚友、是对我有恩的。此时他的姐姐病故、女儿落罪、他自己又病重,我总要去看看。
宏晅没有提前知会赵府,生怕扰了他养病,亦没有带太多的宫人同去。是以郑褚上前叩开门后,来开门的小厮愣了又愣才回过神来,慌忙跪行大礼、口道圣安。
我随着他走进去,环顾四周,心底一片凄然。赵府,我从小常来的地方。父母刚去的那些时日,我还在这里住了一阵子。只记得那时伯父伯母那么照顾我,赵庶人……我当时还叫她一声聆姐姐,她也还叫我阿宸。
时过境迁,那时的我与她,大概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会斗得你死我活。我亦不知道,那个贤惠温婉的聆姐姐,有朝一日会变得那么狠,亲手要了她姑母的性命。
宏晅拦住了要前去通禀的府中侍从,带着我径直去了赵伯伯的房里。推开门,榻上那个人转过头来,定睛看了一看,忙要下床见礼。
“老师……”宏晅哑笑一声拦住他,“老师别在意,学生来看一看。”
言外之意,今日不是皇帝来见臣子,是学生来看老师。赵伯伯安心地躺下,看了看随在他侧后的我,很是认真地辩了一番才看清楚:“这是……阿宸么?”
我心里顿有一阵酸楚,垂首一福:“是。赵伯伯安。”
他又怔怔地望了一望宏晅,一声沉重地长叹间尽是懊恼与悔恨:“想不到啊……自以为一世尽忠,最后竟是愧对陛下也愧对老友,还让自己的亲姐姐也死于非命……”他气息不稳地粗喘着,“家门不幸……”
我忍着泪意端详着他,他比我印象中苍老了很多——自不是小时候的印象,而是偶尔在宫宴时见到的印象。
“赵伯伯……”我的声音禁不住地有些嘶哑,强自笑了一笑,劝道,“赵伯伯别这么说。当年若没有您,阿宸只怕活不到今日,更无缘和兄妹相见……父亲在天之灵必是谢您的。至于聆姐姐……”我咬了一咬下唇,“是她自作孽,怪不得赵伯伯。”
宏晅在他榻边坐下来,也含笑宽慰道:“是,老师没有愧对于谁,您安心养病便是,宫中之事……老师不必担忧……”
赵伯伯因在病中而有些昏暗的双眸陡然一凌,抬手有力地一握宏晅的手,声音犹显得虚弱却不失气力,刚欲开口,目光落在我身上却有一滞。
“陛下。”我低垂下眼帘,沉静一福,“臣妾去看看伯母。”
退出殿外,几个候在外面的侍从朝我见了礼,我让他们带着我去见伯母。一路上,我止不住地去猜他们会说些什么。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件事于宏晅、于赵伯伯而言都是‘家务事’,却也是引得朝野上下都为之哗然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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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伯母见到我时,也颇有尴尬之色,我委实觉得她不必如此。我与庄聆的恩怨,只是我们二人间的事,我从没怪过他们。
她的憔悴比赵伯伯瞧着更加分明,幽幽长叹了一声,摇着头道:“没想到……悉心教导出的女儿,竟会做出这样的事。妾身还道她在宫中与夫人处得甚好。”
我苦苦一笑:“阿宸也颇感意外……”
她又是一声长叹。
各自沉默半晌,她犹豫地看着我,问道:“陛下他……打算如何处置?”
不管庄聆做出怎样的事,她的母亲总还是会担心她的。我轻轻一喟,如实道:“阿宸也不知,陛下大抵在和赵伯伯商量此事。”
她面色陡然间一片惨白。
我望着她的神色有些许的疑惑不解,再见到宏晅时,方知她为何如此。她到底是比我更加了解赵伯伯的,宏晅告诉我说:“老师亲口告诉朕,不可姑息养奸。”他沉声一喟,“只求朕给她留个全尸。”
我闻之默然。许久后,才轻轻道:“伯父和伯母……没有别的孩子。”
“是。”他凝肃道,神色间亦有几分不忍,却终是未再说什么。
无论是为了给谁一个交代,庄聆都留不得了。
在宫外的那两年里,我很少去想庄聆、去想婉然,甚至很少去想他。因为那时候,一想到这些人,便是一阵痛彻心扉的痛。但偶尔想起她与婉然,心痛之余,还有咬牙切齿的恨意。
是以我曾经万分的笃信,我一定要让她们不得好死,一定要让她们死得极尽痛苦。但……在婉然死的时候,我就已很清楚,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