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敏中将斗篷塞给他,俯身就去掏方才被她踩出来的那个洞,弄得两手脏兮兮的,居然摸出一只海螺壳来。那只海螺不知在什么年月死了,只剩下这一只空壳,里头塞满了淤泥。
白敏中对着阳光看了看,擦干净它外边儿的泥:“挺好看的呢。”
张谏之在旁边轻应了一声。
他的表现似乎要比上午时要冷淡得多,白敏中低头看看他的脚,又抬眼看着他问道:“是因为很爱干净,所以才不喜欢到这里来么……”毕竟也不是谁都接受得了满手满脚的泥。
“不是。”张谏之温声回她,又伸出干净的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不要乱想。”
白敏中忽地一笑,既然说不是因为怕脏,那……
她眼疾手快地趁他不注意时,将手上的泥抹了他一脸,然后迅速地转过身,试图往前跑。可到底脚陷得有些深,哪里可以跑快,一个重心不稳,便面朝地栽了下去。
她自己想要爬起来,但这滩涂虽非沼泽,若要从中爬出来却也费点力气。张谏之见她挣扎半天,走到她面前,将手伸给了她。
白敏中紧握住他的手,很是丢人地爬起来,自己身上脸上已是脏透了,黏糊糊的,怎么也抹不干净。
张谏之自袖袋里摸出帕子来,仔细擦她的脸,却也没擦得多干净,便握过她的手继续前行。
海边的夕阳似乎早一些,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继续前行只会觉得自己陷得更深,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惨痛的回忆之上。滩涂里可以轻易借助旁人的帮忙爬起来,但是……深陷沼泽之中的无力感,会让人绝望的罢。
淤泥已快要没过膝盖,每一步都很吃力,白敏中不时去注意张谏之的神情,的确察觉出了其中异样,便不由问道:“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应该有理由罢?”
“恩。”这次张谏之并没有否认。
红日西坠,暮光渐浓,视线里寥寥几只渔船也只剩下了黑色的剪影,远方山脉绵延,看不到尽头。山河之壮丽,眼睛里是装不下的,心里也很难感受到深切。白敏中望着这难得见的景色出神,又偏头看了看身旁的男人:“什么样的理由呢?”
张谏之望着金光粼粼的海面,感受着迎面扑来的夹带着寒意的海风,只说:“死在无力反击的地方,会觉得委屈罢。”
“恩……”白敏中聪明地联系了一下他之前与叶代均的有些对话,小心翼翼地回问道:“难道是指……沼泽吗?”听说深陷沼泽,越挣扎就死得越快呢,若无人帮扶的话,应是活不了罢。若这时候再受到攻击,那就真是没活路了。本来还可以奋起抗争,但这样死的话,的确……很委屈。
“是。”张谏之这次亦没有否认。
白敏中斗胆问了下去:“有人死在沼泽了?”
“是。”
“是朋友吗?”她说着忽然改口:“或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
“是。”
问到这里,白敏中似乎是猜出了一些端倪,又问:“是谁下的手呢?”
张谏之声音淡淡,却透着凉意:“曾近信任无比并为之卖命的人。”
白敏中陡然一惊,这是指……皇帝?可为何要这样做?杀死部下怎么都很难说通的样子。一起打天下,最后何必要搞成这样的结局?
是因为怀疑部下有反骨,或是这支军队本身就是影子一样的存在,见不得光吗?白敏中想起最初见到明安时,他说的寥寥几句话中,猜测张谏之的身份时,说他的执念与沮泽有关,又说他为人所弃……
她好像有些理解了。
影子做久了,会越来越强大,若这时候被主人疑有反骨,最后被杀是铁定的结局。白敏中已经懒得去考量一些细节,她能理解被所信任的人背弃是什么样的感受,且这背弃还搭上了众多人命。
何况……杀人于沼泽,本身就是凶恶的举动。
沼泽这样的环境,本身就是一种镇,连鬼差都到不了。死在这里的人,魂魄都只能被困束在其中,无法走出这个镇,意味着永远不能转世投胎,亦不能出来害人索命,再多的怨苦都只能锁在这庞大的镇器中。
真是用心险恶。
那么——张谏之那些死在沼泽中的弟兄们,如今……是被带出来了么?
借由明安强大的术法,将那些冤魂带进了东山那幅画中,那幅画又经由齐王转交到了皇帝手中。
集聚着强大的怨气,且吸引着周围的怨灵,黑暗之气越发深重——这是死者的复仇。
白敏中忽觉着有些惊悚地看向张谏之。她没有继续打探细节,对于张谏之而言,开口说这些应当都是痛苦的折磨,她不想继续戳他的痛处。
何况,若是换作是她,让她置于这立场之中,也许……也会冒险做出这样的事情。
张谏之回看她一眼,此时神情却是异常的平静。
“以牙还牙,而已。”
只是将那些——还给他。忍受过的痛苦也好,委屈也好,愤怒也好——还给他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公子公子!!!矮油身上都弄脏了要不要洗澡啊要不要啊!!窝们一起洗澡吧!!
☆、七五
张谏之语气平静,望向海面的时候,神情有一丝琢磨不透的空洞。
白敏中接着问了下去:“那之后呢?”不论是死者还是活人的复仇,总会迎来某个阶段的结束。但仇恨会结束吗?完成复仇之后又该是怎样的心情?这些都是白敏中想象不到的部分。
然不止她不知道,此刻就连张谏之,也只是说:“不知道。”
素来所向披靡无所不知的张谏之,在面对这个问题时,也只给出了不知道的答案。报复完成会感到解脱吗?谁也不知道。
那些怨灵最终将往何处,也没有人知道。
白敏中暗吸一口气,转过了身。她这会儿才感到晚风的冷,缩着脖子小声嘟囔:“回去罢,快要冻死了。”
张谏之将斗篷给她穿上,回到车上又将她腿上的泥给擦掉,取过毯子包起来,自己这才低头擦小腿上的淤泥。
白敏中在一旁看着,也不知为什么,就觉着好心疼。
正要俯身帮忙时,张谏之已然放下了裤腿,她就只好继续窝在角落里一心一意等着马车驶回驿馆。
因浑身泥污,一抵达驿馆,张谏之便立即让人备热水。驿馆小吏瞅瞅他俩这模样,二话没说,便立时去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