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峤闻言笑了起来,还未及说话,自她出现一直默不作声的陈启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朝着崔峤道:阿峤,你这弟弟虽然年岁不大,但是口气倒是不小。虽然看起来有些天真,不过要是能为我所用的话,这些小事倒也无伤大雅。
他自顾说的热闹,崔峤却是看也未看他一眼,就仿佛全然没有在意身旁这人的存在一般,陈启却也没在意,语气更和缓地一些,继续道:阿峤,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情。
崔嵬耳力本就极好,加之虽在城楼上,陈启也没放低音量,就仿佛故意说给他听一般,眉头立时一紧,侧目与严璟对视,二人隐隐地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崔峤好像不知道城下的人的反应,只是偏转视线冷淡地看了陈启一眼:既然答应你,便不会言而无信。
笑意立时在陈启面上漾开,他漫不经心地理平了自己衣襟上的褶皱,而后轻轻地拍了拍手,下一刻,便有两个人缓缓而来,手里托着的,竟是一件华贵的皇后袆衣。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那件袆衣之上,崔峤也慢慢地偏转视线望了过去,看着那二人将那袆衣送到自己面前,缓缓抬手,纤细的手指从那布料上划过,目光飘散,不知想起了什么。
陈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徐徐道:你答应的太晚了,来不及让他们准备新的,只能让人将你过去这件翻了出来,不过,你这段时日清减了不少,应该没有那么合身了。
既然都找来了,那我便试试。
崔嵬在城下死死地望着那件象征着皇后身份的袆衣,他在无数的场合里见过自家阿姐穿上它,阿姐大婚之日,封后大典之上,每一年的祭礼之上,而最近一次,是在一个梦里。
眼前的场景突然之间变得似曾相识,高耸的城墙,剑拔弩张的两方士兵,还有因为太过清减,穿着不合身衣袍的阿姐,一个惊恐的念头慢慢地涌上心间,崔嵬用力地握紧了马缰,忍不住朝着城墙上嘶吼:阿姐!不要穿!
崔峤已经将那件袆衣穿到身上,正抬着手臂由着那两个侍女为自己整理衣摆,听见崔嵬的叫声,她面上的表情有片刻的凝滞,而后慢慢笑了起来:为什么不能穿呢,阿嵬?她低下头,手指轻轻地抚过衣料上的纹路,这本就是我的衣服啊。
崔嵬用力地摇头,不知是否认崔峤的话,还是想要将那个逐渐涌入脑海的梦境驱逐出去,他一双眼已经通红,握着马缰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已经深深地陷进了皮肉之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极轻的哭腔,低低地问身边的严璟:璟哥,我要怎么办啊?
严璟听过那个梦,也了解崔峤的秉性,他用力地闭了闭双眼,而后缓缓开口:普天之下,除了母后,确实再没有人配得上这件衣服了,我父皇此生或许做了许多无法挽回了错事,却唯独,给自己选了一位最合适的皇后。
严璟的声音紧了紧,继续道:但我想,这亦是他最后悔的一件事。
陛下会后悔吗?崔峤微垂眼帘,轻轻笑了一声,但是本宫从未后悔过啊。
自从崔峤如自己所愿换上了这件袆衣,陈启便失了神,就仿佛从眼前的画面看到了自己牵着崔峤的手,君临天下的场景。直到听见崔峤的这一句,才突然变了脸:你此言何意?
崔峤笑着看他:我既没有后悔入宫当这个皇后,也没有后悔事先答应你在这种时候,换上这件袆衣。
陈启面上和缓了许多,轻轻哼了一声,转向城下:宣平侯现在也看见了,你阿姐已经为朕换上了这件象征皇后身份的袆衣,那么此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你只要把你身边这个前朝余孽拿下,便可以与你阿姐团聚了。你既是阿峤的弟弟,朕今后必不会亏待于你,如何?
崔嵬却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一样,没有将注意力分给他分毫,而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崔峤,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又怕一张嘴,便控制不住让哭腔泄露出来,只能是红着一双眼,不住地摇头。
崔峤也目光温柔的看着他:阿嵬,我还没来得及问你,玏儿可还好?
崔嵬死死地咬紧了牙关,却只是摇头,最终还是严璟缓缓答道:母后到时候自己瞧过就知道了。
崔峤歪了歪头,朝他看了一眼,瞧见他与崔嵬如出一辙的赤红双眼反而轻轻笑了一声:前路漫漫,殿下到最后还是选了最难的那一条,并且一路走了下来,能看见今日,本宫十分欣慰。她说着话,拖着繁重的衣袍向前走了几步,靠近了城墙的边缘,察觉到城下那二人更紧张的面色,也只是笑了一下,有殿下与阿嵬在,这大魏的江山,总算有了一点起死回生的迹象,想来陛下在九泉之下,也能够瞑目了。
陈启闻言,皱起眉头:崔峤,你这话是何意?你难道不想与你弟弟还有你那个儿子团聚了吗?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难道不知道朕为了什么留你这条命吗?
崔峤弯唇笑了起来,回手指了指城下的大军:自然是因为,我唯一的弟弟,率领数万精兵强将,兵临城下,没有了南越的援军,你独木难支,可能连一轮攻城都撑不住,而我恰好就是你手里最值钱的一个筹码永初帝的皇后,尚未继位的新帝的嫡母,还有,宣平侯的长姐。
陈启的面色变得十分的难看:你知道便好,朕对你也不是不念旧情,只要你肯听话
崔峤微抬头,看了看头顶明晃晃的太阳,而后才将视线转了回来:陈启。
许久未被人如此唤过名讳,陈启整个人一愣,却听见崔峤继续道:你现在可还想知道,我当年为何推拒了你的婚事?她手指轻轻抚平了衣袍上的褶皱,因为你从来都不懂我,在你眼里,我崔峤与都城里其他家的千金们并无区别,娶回家里相夫教子安享尊贵便是你能想到的给我的最好的东西。但你却不知道,我从未想要过那样的生活。
说到这儿,她又轻轻摇了摇头:不,你未必不知道。自你我相识起,你就应该清楚,我此生的抱负是什么,只是在你眼里,那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妄想罢了。你不知道,那些话从你口中说出的时候,我是如何的失望,那时候我想,这世上的庸人大多都是一样的。但偏偏这时候,有个人告诉我,我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我应该站在他身旁,与他共享这天下。
崔峤微垂眸,低叹了一声:虽然这之后发生了许多的事情,虽然早已物是人非,但那时候说下的话,却是最真心实意的。
陈启难以置信地眯起眼:就因为这个?
崔峤笑了起来:看,到现在,你还是觉得,这不过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是在我眼里,这却是天大的事。
她背转过身去,不再看陈启,目光转向城下,安静地打量着威武的三军:我崔峤一生坦荡,无愧于天地,也无愧于崔家的列祖列宗。到了今日,也算是对得起我当日坐上这皇后的位置,对得起这天下万民,也对得起死去的先帝了。
如果方才还只是崔嵬的一个念头,到了此刻,他已不再怀疑今日从登上这城墙的时候起,他阿姐便存了死志,又或者说,早在当日永初帝驾崩,国破家亡之际,她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直到今日,看见崔嵬他们都安好,看见他们率兵杀回,看见大魏江山重燃起的生机,她才总算放下心来。
坦荡如她,到了这种地步又怎么会容忍自己成为陈启要挟他们的筹码呢?
崔嵬用力地捏紧了马缰,突然一甩马鞭,不管不顾地便朝着城门冲了过去,城墙之上的崔峤看见了他的动作,露出了一个有点无奈,又有点欣慰的笑:阿嵬是真的长大了,阿姐也可以放心了。
下一刻,她便如一只轻盈的燕雀一般,身手矫捷地翻上了城墙,陈启察觉到她的举动立时扑上前来,却连一块衣料都没有碰到,眼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