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湛水平日极少夸人,今日耽搁了一些时辰。
久到连靳濯元自己听了都觉得臊得慌,他喉间轻咳了一声,站在案前的薛先生总算翻开书页开始讲学。
其实薛先生授课并非一言堂,他说几句便会停下来,着塾生辩上一辩。
从言说中最能归纳塾生的主张,靳濯元抬眼听了一会儿,发觉他们虽然情绪不显,话里话外却都是对当下世道的愤懑。阐发主张时,难免要拿事例佐证,便有塾生以北地雪灾灾情说事。
凡是天灾,非人为可以避免,可却能同帝王的德行并提。
王者父母天地,为天之子也「1」,理应修德与立功。若是天降灾祸,那便是帝王德不配位、应由贤者居之。
塾生自然不敢将这些话敞开来说,可若细细分辨,又何尝不是这个意思。
诚顺大骇,偷偷去觑靳濯元的神情,这些塾生所骂,不仅仅是魏辞的怯懦,更是魏辞背后那个把持朝政的奸宦。
而这奸宦,竟然只是以手撑额,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的主张。
不多时,堂上辩论声四起,有塾生瞥见靳濯元迟迟不作声,便点名问道:“汴州是天子脚下,陆兄身处都城,可有甚么不同的感受?”
“我在汴州,时常听着司礼监掌印的恶名,他的名声可比圣上响亮。听闻前段时日,他不顾方才稳固的社稷,一力推行赋税改革,引起各地州县的不满,凡是反对阻碍者,都没落得好下场。这不,尚有不怕死的,去刺杀他,最后人没杀成,反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了。”
他骂自己时,义正言辞,脸都不红一下。
说到这儿,堂下瞬时炸开了锅。
薛湛水原先只是静坐着听他们辩说,陡然听了靳濯元的话,面上染上了一丝悲戚。
这抹悲戚被靳濯元捕捉了去,他盯着薛湛水继续说道:“都道天下贤者居之,可是贤者谓谁?”
萧氏气数已尽,已无能承大统的宗亲,倘或天下易主,那这贤能之主从何而来?
塾生仍要辨说,薛湛水却起身,比了个静声的动作。
后边授业,薛湛水语调平平,已没了先前的劲头。直至散学,他突然声称身子不适,取消了明日的讲学。
靳濯元盯着他的身影,眼神微微眯起。
一众塾生上来围绕着靳濯元,询问他今夜是否有空,若是得空,可一道去滨鸿楼吃酒去。
余州不是小地方,却离皇城有段距离。有些消息传递缓慢,诸如先前靳濯元所说的刺杀一事,就尚未传至他们耳里。如今身侧自有个从余州来的塾生,且这塾生颇有见地,三五文人凑在一块,谈天吃酒,也是一幢风雅之事。
靳濯元破天荒地没有推拒,他只是嘱咐诚顺,紧盯薛湛水的一举一动,顺道回趟沂园,告诉陆芍,今夜不必等他。
诚顺回沂园时,陆芍正祭拜回来,大抵是哭过的缘故,眼睛红红的。
他将厂督的话如实带给陆芍,陆芍一听滨鸿楼,就猜着他同塾生吃酒去了。
只是她从未见过靳濯元饮酒,问了诚顺和福来,二人也说从未瞧过。
陆芍琢磨着:“不知酒量,那我是不是要备些醒酒汤?万一厂督醉了酒,喝上一碗,总能舒坦些。”
福来正要吩咐人去备下,陆芍却只要他去买些葛根花和白豆蔻。
“夫人要自己煮?”
陆芍捻着素净的帕子,点了点头。
她是知恩图报的,倘或没有厂督,她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到余州同祖母说说话。
夜里,清辉的月色洒满沂园,陆芍煮完醒酒葛根芩连汤,沿着长廊转回屋子。
因她着身上沾了膳厨的烟气,甫一入屋,便唤人预备热水,自己则褪下外衫,迫不及待地往湢室内钻。
屋子内熏着暖香,明瓦窗半开,不消一会,她便换了干净地衣裳,从湢室内出来。
待夜色再深些,院内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陆芍趿鞋下榻,一拉门,便闻着一股浓浓的酒气,她上前扶住靳濯元的身子,趔趔趄趄地将人往屋子里扶。
“厂督,你喝了多少酒呀?”
靳濯元倚在官帽椅上,任由陆芍拿帨巾替他拭脸净手。
“醒酒汤在厨下温着,我去给你端来。”
她正要走,手腕处一紧,整个人都落在靳濯元的怀里,酒气同荼蘼香混杂在一块儿。
靳濯元埋首在她颈间,轻咬了一口:“我尚未喝得尽兴。”
陆芍痒得缩了缩脖颈,不知他这话里的意思。
“厂督...可是醉酒了?”
他缓缓起身,绕至案几前,从书匣里取出一叠书信:“我今日偶得佳作,相与芍芍共赏。”
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未喝尽兴’,一会儿说‘偶得佳作’。
陆芍当真以为他醉了酒,便想先顺了他的意,哄他喝下那碗醒酒汤再说。
她一面应好,一面去接靳濯元手里的书信:“这是谁写的诗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