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竟然连《论语》都没读过?难怪自己讲了那么半天,他的反应冷漠,原来是没听进去。《论语》是开蒙必学的,她身边的侍女都会两句。想来,他长在乡野间,自小家境贫寒,连个先生都请不起吧。
那他平日怎么看奏疏?朝臣大多士族出身,奏疏不可能平铺直叙,肯定要引经据典的。王乐瑶脑海里浮现萧衍被奏疏难住的样子,莫名觉得好笑。
萧衍皱眉,觉得她应该在暗中嘲笑自己。他并不喜欢把短处露于人前,而且面对她时,本来就底气不足。他只想找个机会同她亲近罢了。
毕竟她的身体,一直在本能地抗拒他。
王乐瑶看了看寝殿,西面有个书架,“陛下这儿有《论语》吗?”
这书架是宫人放在这里的,萧衍哪有时间看。
王乐瑶知道皇帝被问住了,他就不像是个会看书的人,索性自己走过去找。书架上的确是有四书五经,只不过放在最上层,她伸手指着,“陛下能帮我拿一下吗?”
萧衍顺从地走到她身后,手越过她的头顶,将书拿了下来。
长得高还是很有好处的。
王乐瑶翻开,这本是有注释的,只不过书面洁白如新,应该是从没有人翻看过,完全被当成摆设了。
“朕有些累,我们去床上讲。”
王乐瑶听了,后背发麻,萧衍已经拉着她到龙榻前,按下她的肩膀,自己则躺在她身边,枕着她的腿。
感觉到她的僵硬,他双手抱在胸前说:“朕不做什么,你讲便是。”
他这几夜几乎都没睡,一是不敢闭眼,二是思绪繁重,用了许多沉香都没有用。眼下彻底放松下来,听身边的人温柔的话语,闭上眼睛,如同置身于山林溪流之中,说不出的清凉惬意,很快就睡着了。
王乐瑶专心地讲着《论语》,耐心细致。她感觉到皇帝的呼吸渐沉,稍稍拿开书,看见枕在她腿上的人已经睡着了。日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重叠在一起,难分彼此。他们这样的姿势,倒有几分寻常夫妻间的温存,但也只是假象罢了。
这个人,真的有无法入睡之症吗?怎么每回在她身边,这么快就能睡着。
窗外习习微风吹进来,还带着暑热。王乐瑶把书放在一旁,抱着他的头,慢慢将腿挪出来,然后将男人轻放于玉枕上。玉枕纳凉,他大概是很怕热的,整个人像火炉一样,所以王乐瑶也没有给他盖被子。
她坐在龙榻之侧,静静地打量他。这人的眉眼生得异常凌厉,睫毛短而密,唇色深,一脸凶样,跟她喜欢的样子,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可他把最没有防备的一面完全暴露给她,就像在战场上把后背交给了最信任的人。
这于长年军旅,警惕心很强的人,其实并不容易。
她暗自叹了口气,看到他额头的汗滴,拿出随身的手巾为他拭去,然后才悄声离开。
龙榻上的男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翻了个身。
王乐瑶走到外面,沈约不知何时来了,正在整理皇帝的书案。
萧宏也在,坐在一旁略略出神。他的眉眼跟萧衍有几分相似,一眼就能看出是兄弟,但气质完全不一样。萧宏偏书卷气,平易近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沈约看到皇后从皇帝的寝殿出来,并不惊讶,走到皇后的面前行礼。
这几朝下来,因为战乱,国力衰退等原因,礼俗从简,官员的朝服是清一色的朱红,能区分的也就是腰带的材质。
侍中的官品不算很高,但上面的仆射,中书监和尚书令等高官皆是大姓的宗主,平日不怎么管事,所以侍中实际掌权很大。沈约的相貌儒雅,不说风流俊美,看着也很顺眼。
“辛苦娘娘了。”沈约笑道。
王乐瑶本想解释两句,但说什么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算了。
萧宏这才回过神来,几步走到王乐瑶的面前,行礼叫道:“嫂嫂。”
王乐瑶对他点了点头,“你兄长睡着了,想来是累极了。若无要紧的事,就让他好好睡会儿吧。”
萧宏黯然,应了声是。
其实他还比她大几岁,但君臣之礼,长幼之序,已经将他完全压住了。她出身于甲族之鼎,才貌双全,本就如同天空高悬的明月一样,世人只能仰望。唯有兄长这个皇帝,才可以将明月揽入怀中。
他只能隐秘地将爱慕藏于心,对兄长既羡慕,又嫉妒。
沈约看了萧宏一眼,对王乐瑶说:“臣和临川王就在这里等着,不会惊扰陛下。陛下只要有娘娘陪着,就能安睡,想必他是离不开娘娘了。”
王乐瑶不知他为何当着小叔的面这么说,有些难为情,迅速转移了话题,“沈侍中一直跟在陛下身边,可知道陛下读过哪些书?平日爱看什么?”
沈约苦笑,无奈地摸着额头,“恕臣直言,陛下不喜欢看书,看过的也就是几本兵书而已。娘娘别说是臣说的,陛下大概不愿让您听到这些。”
王乐瑶愣了愣,随即想到,他就是一介武夫,不爱看书的确符合他的作风。
“二位忙吧,我先回去了。”
萧宏只看到她转身,一袭紫色的衣摆,拂过自己的脚面,上面的团凤,精致而美丽。
入夏之后,白日渐长,傍晚时分,宫人在殿前泼水,能起到降温的作用。萧衍本就怕热,因此殿中的四方铜制大缶里堆积着冰块,有内侍在扇扇子。苏唯贞还命人上了冰镇好的香瓜,还有用梅子制作的冰饮。
萧衍正在跟沈约,萧宏讨论五经馆的事,柳庆元在外求见。
柳庆远进殿后,迅速比划着手势,表情有几分急切。
萧衍看清楚他所说的,立刻站了起来,喝道:“谁给他的胆子!”
“陛下息怒。”沈约劝道。
萧衍肃容,来回走了两步,吩咐苏唯贞备马,萧宏留在都城里看守,自己带着柳庆远走了。
萧宏担心地自语:“怎么好端端地出了事?”
沈约也不知道,只能从柳庆远刚才传达的消息得知,废太子快死了。
两日后的夜里,一群人骑马赶到了新冶县城外的一个驿舍。为首的人沉着脸翻身下马,就像黑暗里蛰伏而出的猛兽。正在驿舍外看守的两个兵卫看到他,单膝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