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忍不住叹息:“后来只能改成了同音的凛……再后来,离了我们叶家,又把中间的‘西’字去掉,如今都习惯阿凛、阿凛的叫。没成想,他真的把‘千秋雪’带了回来。”
冥冥之中。
似一切早有天定。
她倏然叹了口气。
低头看向杯中茶汤,映出自己衰老的面容,这么多年,一个个儿孙长大、离开,结仇或负恩,到最后,原都只剩下一句“早有天定”。
解凛忽然开口,说:“我早都不姓叶。”
而老太太点点头,说:“奶奶知道。”
只是,如叶南生一般,她接下来的话,却也选择向迟雪开口。
又慈祥地、握住迟雪无从着落的手。
“孩子,你的事,我之前已经听南生提起过。这五年,你过得辛苦,阿凛也辛苦——良缘难成,我活了这么多年,看了太多人和事,也清楚你们为什么今天专程来见我。”
她分明不看解凛。
却又明明是字字句句都对解凛说。
“前几年我病得厉害的时候,腰都直不起来,有进气没出气,好几次,我都觉得,大概是到这为止了,但心里总觉得还有什么放不下……我总是梦见我儿子……就是阿凛的爸爸,我梦见他还小的时候,围着我跑的时候。后来梦见阿凛,梦见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我总在想,我自己的孩子,那么小的时候,我只要求他开心、快乐,为什么到了阿凛这,我却要求他比大人还明辨是非,懂事、成熟呢?”
“明明是我没有教好我的孩子,为什么当初的我却偏偏要把罪恶感发泄在一个更小的孩子身上呢?他只是做了社会、老师都教他‘正确’的事,我却用自己的私情审判他,对一个才不满十岁的孩子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
“……”
解凛听着。
表情仍是冰冷的,沉默不言。
眼神却在自己都不察时莫名抖颤,长睫落低,看向迟雪于无声中伸出来紧攥他手的手指。
亦于沉默中,十指紧扣。
“所以。”
老太太最后说:“你们从不欠我们叶家什么,也不必感念什么。”
“头几年,我总想着做这些事,也许阿凛,你有一天会原谅我当初对你做的事。但现在我只想着,‘原谅’从来都是件奢侈的事,我当年都没有原谅你,凭什么要求你来做同样残忍的事?——我也只希望,你在这件事过后,真的能有属于你自己的,崭新的人生。”
“至于具体怎么选,做生意也好,做警察也罢,奶奶不会干涉你。我只答应你,在叶家,奶奶会把属于你的那一份留给你。”
老太太轻声道。
亦最后一次,平静地望向解凛。
“我不敢说叶家是你的退路,但,也让我这个老人家,最后再为你做点什么吧。”
……那天的最后。
事实上,一直到最后,解凛亦坚持没有主动开口说过一句话,没有说过谢谢。
只是在离开前。
他喝了老太太倒给他的那一杯茶。
叶贞如在两人离开后,才如掐准时间般从房间出来,看着那杯见底的茶,她眸光幽幽。
“我知道你一直担心什么,贞如。”
老太太却双手微合,拢在膝上——她不知何时坐到了窗边的躺椅上,望向窗外,正午的太阳灼烤大地,纵然是冬日,午后的阳光依旧足以照亮一切污浊。
而她是快要落下的太阳。
“南生,他是我们叶家名正言顺的孩子。我百年之后,他可以和阿凛一样,拿到一半的叶氏资产。而至于方进那边……那是他们方家的事了。让他们去决定吧,我已经管不着了。”
“……”
“贞如,阿凛三十岁了。”
她说:“他父亲走的时候,也是这个年纪。他们长得越来越像。”
“……嗯。”
“只是,不知道如果振宗还活着,会不会怪我这个妈妈,竟然还会允许他唯一的儿子去做那么冒险的事?”
老太太竟哽咽。
“我刚才看了,阿凛的左手,已经抖得快要拿不稳我那碗茶——他才三十岁啊。”
暖阳残照。
错落洒在她衰败的脸上。仿佛方才强撑出的精神气一瞬间都被抽出去。
她的确老了。
不再是曾经独断专行扛起叶家的那个她,只无声间看向远方,无声地,忽然便湿了眼眶。
而叶贞如怔怔看向母亲。
莫名地,却又突然想起刚才那一面,想起几年前,自己意外从刚留学回国的叶南生钱包里,翻出来的那张照片。
梳着两条长黑辫子,戴着笨重瓶盖眼镜的少女,不太自在地被他揽着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