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同僚笑,“北岭先生有批前朝典籍要捐献,掌院大人交待将东简馆收拾出来,盛放北岭先生捐的典籍。”
谢柏辞了同僚,带谢莫如去外书馆挑书。
谢莫如心道,看来今上的确是要修前朝史了。
谢莫如这次一下子挑了六本书,谢柏替她拿着往外走,见有人眼光颇有深意。谢莫如只作未知,轻声道,“我看不久就得有人面谏二叔,让您以后别带女孩子来外书馆了。”
谢柏笑,“不用理。”人活呢,哪里能少得上是非。他心中有数,岂会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谢莫如一笑,与二叔回家的路上还在书铺子里买了一套北岭先生的著作,谢莫如问店家掌柜,“有没有薛帝师的书?”
店掌柜自书铺子最里头寻出几本薛帝师的书来,相较于北岭先生著作的醒目位置,谢莫如不禁道,“你这掌柜也忒势利了,怎么,北岭先生正当有名声,就把他的书摆这最好的位置。薛帝师的就随便掖什么犄角咯啦!”
掌柜见这叔侄二人皆衣饰不凡,外头又有车马仆从相随,便知这二人是极有身份的。不过,能在帝都开起这偌大书铺的,自然也不是寻常人,掌柜更是极会说话,一团和气的笑道,“南薛北江,两位先生都是受人敬仰的大学问家。只是,近些日子,买北岭先生书的人更多些,就多摆了些出来。薛帝师的书,咱们也是一样一样好生供奉着呢,不敢怠慢不敢怠慢。”
谢莫如命掌柜将书包好,道,“倘我是你,立刻竖一牌子出来,把南薛北江的名号竖起来。论官身,薛帝师身份更在北岭先生之上,如今北岭先生正有名声,北岭先生的书,不用吆喝也卖得好。你是生意人,当借北岭先生之名把薛帝师的名号打出去,如此,由北岭先生的书带一带薛帝师的书,你生意岂不更好。”说完,命下人结账,就与谢柏离去了。
谢柏都觉着,倘若不知薛帝师曾为今上亲政第一大有功之臣,还得以为谢莫如与薛帝师有啥了不得的私交,或者谢莫如对薛帝师如何敬仰呢。
谢莫如就有这样的本事,你从她做的事中,完全看不出好的喜好与目的。
出使在即,谢柏索性不再琢磨谢莫如怎么突然对着个书铺子掌柜这般赞誉薛帝师,而是征得谢尚书的同意后,介绍谢莫如给高先生认识。高先生是谢府的幕僚,年岁大了,发须皆白,跟了谢尚书许多年,似这般幕僚,谢家都会管着给养老送终的。谢柏同谢莫如道,“我这一去西蛮,至少得两个月才能回来。外头的事,母亲有些不大知道。你有什么事,若父亲不在家,倒可跟高先生商量。”
谢莫如知谢柏心意,一笑应下,道,“二叔一路也要小心。”
谢柏摸摸她头,“放心。”
谢柏离开那日,阖家送他到大门口,谢太太眼睛微红,拉着儿子的手絮絮说了许久,直待李樵李宣兄弟过来,谢太太方恢复了些往昔贵夫人的雍容,也叮咛了李樵几句,无非是“路上小心,守望互助”之类。谢莫如看李樵身边跟着几位四五十岁的家仆,便心中有数了。
李樵望谢莫如一眼,与谢柏辞别了谢家人,就此上马去与使团汇合。
李宣受谢太太之邀去谢家坐了坐,同谢莫如道,“北岭先生这就要去宫里为陛下讲筵了。”
谢莫如心下一凛。
北岭先生进宫为陛下讲筵,旁听的自然不只皇帝陛下,连带着有头有脸的大臣们也会在一畔旁听。谢莫如跟谢尚书打听,“北岭先生学问如何?”
谢尚书不吝赞叹,“名不虚传。”
谢莫如并不大关心江北岭的学问,江北岭倘没两把刷子,当年那么多前朝降臣,太祖皇帝怎么就偏偏三番四请的请他入朝做官呢。谢莫如真正关心的是,“祖父,北岭先生会留在朝廷做官么?”
谢尚书笑,“陛下有赐官之意,北岭先生拒绝了。”
谢莫如道,“恐怕没这般容易。”
谢尚书笑意不变,却是点谢莫如一句,“这就不关咱们的事了。”
谢莫如明白谢尚书的意思,北岭先生的学问自是没的说,但是,北岭先生入朝为官什么的,不见得是人人愿意见到的事。如谢尚书,未表现出明显喜恶,但这未表现出明显喜恶,本身也是一种姿态了。没有恶,但也不是喜。
朝中有谢尚书这般立场,自然也有亲自请北岭先生入朝的宁祭酒的立场。
宁祭酒同北岭先生说了陛下欲修前朝史的事,恳切道,“先生曾与家父同殿为臣,不论公心还是私义,主持修前朝史之事,非先生莫属。”
北岭先生道,“你一番好意,只是,老朽年事已高。伯卿,祭过前朝末帝,老朽就要回去了。”
宁祭酒道,“先生便是无意俗事,既来帝都,多讲几堂课,开启民智,亦为先生传道授业之根本。何况先生捐的书籍,翰林院已经在整理了,先生,多年不来帝都,多住些日子吧。”
宁祭酒没一句不体贴,殷殷相留,北岭先生刚来帝都不过一月有余,尚有些许事要做,便点头应了。
宁祭酒的办法很简单,北岭先生已无凡心,但,老先生膝下儿孙众多,到老先生这个年岁,重长孙都要娶媳妇了。翰林要整理老先生捐献的书籍,宁祭酒与翰林徐掌院交情不错,便荐了北岭先生的孙辈名叫江竹的一道整理。因是北岭先生捐献的书籍,有江家人跟着一道整理,原也是情理之中。
高先生与谢莫如说及此事时,谢莫如一句话没说。高先生有些不解,道,“大姑娘因何如此关心北岭先生留朝之事?”北岭先生是否留在帝都,说句老实话,同谢家关系不大。
高先生是谢柏亲自介绍给谢莫如认识的,谢莫如也未客气,便请高先生为她关注北岭先生留帝都之事。高先生有问,谢莫如道,“我只是好奇,北岭先生是否会留在帝都。”
“依大姑娘看呢?”
“入朝为官不大可能,但,留在帝都则不好说。”谢莫如叹,“人都有弱点,如北岭先生,他老人家视名誉为性命,其子孙可能另有打算,也说不定。”宁祭酒的确准备充分,估计已将江家上下都琢磨透彻了。
高先生道,“三年无改于父道,可谓孝矣。”倘江家子孙是这等眼皮子浅的,高先生都得为江北岭道一声可惜了。江北岭风骨为世所称著,只要江北岭在一日,江家子孙最好不要出仕。待江北岭近身,再出仕则无妨。若江北岭还活着,其子孙便迫不及待的入仕,当真是可鄙可叹了。
谢莫如深以为然,“先生说的是。”
高先生亦得对谢莫如另眼相待,怪道谢尚书与谢柏引荐两人相识,高先生年迈,不然,倘年轻时让他听从个小女孩儿的差谴,他说不得要拂袖而去。不过,谢莫如身份又有不同,这是大长公主留下的唯一血脉后代。要论相貌,谢莫如与大长公主并不相似,但,高先生就是觉着谢莫如的手段心性,无一不像极了那个可怕的女人。
其实,谢莫如做的事并不可怕,相反,谢莫如做的大都是利己利人的事,她鲜少去破坏,大多时候是成全。能帮的人,她不吝于出手相助。但,你要把她当成烂好人,那就错到姥姥家去了。更多时候,谢莫如乐于知道一些帝都的消息又很少做什么,不过,一旦她出手,必然一击得中!
譬如,谢莫如又问,“平世子又在国子监去堵北岭先生么?”
高先生叹,“这位平世子也是个神人,他送北岭先生一张假画,北岭先生并未说什么。平国公嫌他丢脸,将人打了一顿。这平世子却是横了心的要拜北岭先生为师,北岭先生在国子监讲学,他便每天去国子监外守着。”
谢莫如道,“帝都也只传世子有些发憨的消息,并没有什么恶言恶行,可见人品不会太差。”
高先生道,“平国公二子二十五岁即中春闱,今年二十八岁,为翰林院修撰,虽不及咱家二爷,也是极出众人物了。”
谢莫如感叹,“难怪平世子一定要死要活的要拜北岭先生为师了。”平国公世子的危局还在于,柳二公子非但自身学识能力都不差,而且,柳二公子的娘当初可是按正室规矩抬进平国公府的。说来这又是一桩旧事,平世子的生母平国公夫人王氏出身前宁国公府,当年宁国公府为开国四公宁平英卫四公府之首,但今上登基后,宁国公府给英国公府干掉了。王氏身为出嫁女虽免于牵连,可平国公府胆小怕事且无情义,硬生生的强迫王氏下堂后,续娶了柳二公子与柳妃的亲娘虞氏。虞氏当年是做为正室进的门儿啊,谁晓得后来今上亲政给宁国公府平了反,王氏当年下堂就是受娘家连累,如今娘家恢复名誉,平国公府没法子,又把王氏接了回去。就这么着,虞氏这按正室规格娶的国公夫人一下子成了二房,柳二公子柳妃由嫡出,一下子成了庶出。
叫谁,谁能心服啊!
尤其,倘平世子真是天纵英才,那柳二公子服也便服了,偏生平世子除了早生两年,啥啥都比不得柳二公子出众。但,嫡庶有别,长幼有序。关键是,柳二公子虽强平世子百倍,但,嫡母王氏可不是吃素的。当初娘家倒台,夫家无情,王氏下堂多年都能隐忍活下来,这就不是个寻常妇人。待娘家宁国公府平反,平国公府接她回去,宫里胡太后也宣王氏进宫予以抚慰,王氏什么都没说,就提了一件事,“臣妇离府多年,乍然回府,无事可忧,唯忧一事。”忧的就是儿子的世子之位。
王氏把话直接说到胡太后跟前了,平国公牙根痒痒的第二日就上了给嫡长子请封世子的奏章,穆元帝一个准字落下。平国公府世子之位就落到了王氏亲子,如今的平世子的头上。
有这么一位亲娘,平世子甭管多不招平国公待见,他的世子之位都是稳如泰山。
不过,也可能并没有外人看上去那般稳固,不然,王氏何以让儿子一定要拜江北岭为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