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永毅侯夫人不禁心生感慨,想一想孙女的愚钝,再看谢莫如洞若观火的机敏,原来,人跟人,真的不可比。永毅侯夫人道,“既然大姑娘也猜到了,看来已不必我多言。”
谢莫如年纪尚小,孩子的眼睛有一种特有沉黑明彻,给谢莫如这样盯住,你会觉着她看的不是你,而是最隐密的内心。永毅侯夫人自认还算老辣,仍有几分不自在,不过,凭她的道行,维持泰然自若并不困难。光线柔和的车厢,谢莫如的声音清晰至极,她问,“夫人今天要说的事,我已经猜到了。但是,夫人,你没有别的事要告诉我吗?”
这一瞬间,车外白日的喧嚣仿佛消失无踪,这天地间只余她同谢莫如二人。空气静默,呼吸可闻。那双黑黢黢的眼睛穿过她的眼睛,直指她内心深处最大的忌惮与隐秘,四目相对那一瞬间,永毅侯夫人心神大震,她能感觉得到,谢莫如看到了!或者,谢莫如猜到了!或者,谢莫如本身就是知道的!
谢莫如如同一位绝世高手,她不动声色的洞悉永毅侯夫上眼中的震惊,一战即胜,立刻收手。
永毅侯夫人不知多久,她声音轻且淡,“谢姑娘,你出身不同,只要你没有误会永毅侯府,我便安心。”她道,“今日是我打扰姑娘。”吩咐停车送客。
下车前,谢莫如看向永毅侯夫人,淡色唇角微微勾起,声音依旧清楚,“夫人,我肯定比你想像中的更难糊弄,世事如棋,夫人,找个不败之地,很难。薛玉娘当然不能代表永毅侯府的立场,我相信,您与承恩公府亦非一个阵营。”
许多人觉着谢莫如很难说话,那只是因为谢莫如说的惯常是大实话。虚情假义久了的人,面对大实话总是有几分无措的。不待永毅侯夫人再说什么,谢莫如已推开车门,下车去了。
看来,除了出身之外,她身上还有另外让人忌惮的东西。
是什么呢?
不,我不急,我只需要知道就够了。
谢莫如到了自家车上,与谢太太道,“永毅侯夫人暗示了桂花宴的事。”
谢太太问,“她有什么消息?”
“永毅侯夫人大概没料到王姑娘亲事已经定了,大概她也迷茫着了。”谢莫如摇头,“永毅侯夫人主动澄清,再加上薛玉娘毕竟是宁荣大长公主的外孙女,看来起码从永毅侯夫人这里看,不是承恩公府的人设计。薛玉娘这一吵,皇子妃的资格是丢了。如果不是承恩公府的人设计,可能性最高的,应该就是当时劝架的人。王姑娘亲事已定,此事对晋宁侯府没有任何好处。那天劝架的,除了王姑娘,还有一位赵国公府的赵姑娘。”
先前她也有些怀疑晋宁侯府,如今王姑娘一订亲,谢太太一时也没了判断,揉一揉眉心,“扑朔迷离啊。”
谢莫忧听了一会儿才明白祖母与大姐姐在说什么,她小声道,“不可能吧?也有可能是别个什么人,挑唆了薛玉娘,然后躲在暗处看热闹。”
谢莫如凝神思考。
谢太太靠着车厢,索性点拨谢莫忧,“那天的事如果闹大,必然会惊动宁荣大长公主。宁荣大长公主不好糊弄,倘人人在场时,叫薛玉娘指出是受了哪个下人的误导,事情立刻水落石出,幕后之人也就藏不住了。所以,这事最想办成,要紧的就是不能闹大,必得你们乍一拌嘴就要有人劝住你们,女孩子们觉着不是大事,自然不会惊动长辈,如此才能成功。你没什么,你才十一,选皇子妃再怎么也选不到你这个年纪上来。薛玉娘已经十三了,正当龄,出身侯府,家里与慈安宫关系且好,她可是皇子妃的热门人选。桂花宴的事,不过是有人借你设计薛玉娘出个丑,让她失了皇子妃的资格。”
桂花宴的委屈屈辱早就没了,谢莫忧却不知还有此内情,不由惊心动魄,道,“既不是王表姐,难道是赵姑娘?”
“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很难讲。”谢太太只是深恨有人把谢莫忧当棋子,简直目中无人,太不把尚书府放在眼里。
谢莫如道,“不论与赵家有没有关系,但经此一事,赵姑娘也断不可能是皇子妃的人选了。”其实,承恩公府贼喊捉贼的可能性反而更大。
谢莫忧犹是不解,“为什么?”
“咱们能猜到的事,永毅侯夫人也早猜到了,那么,其他凡闻到一点风声的人家,恐怕都能猜到。没证据证明此事与赵姑娘有关,但在人们的猜度中,她有嫌疑,这一样就够了。”谢莫如微微皱眉,好毒的计量,利用一个无知无觉的谢莫忧,让蠢钝的薛玉娘自暴其短,继而劝架的王姑娘、赵姑娘又成了嫌疑人。王姑娘还好,她亲事已定,倒可脱了嫌疑。可是,在今天之前,谁又知道晋宁侯府与平国公府联姻的事呢?两家瞒的这样紧。如果幕后之人不知道王姑娘已有婚约,那么,此一计便已除掉了帝都三个皇子妃的最热门人选:赵国公府的赵姑娘、永毅侯府的薛玉娘、晋宁侯府的王环王姑娘。
皇子妃还未开选,帝都城已是刀光剑影。
☆、第72章 玄机
桂花宴的事,最终碍于当日所邀尽是帝都显贵千金,而没有一个确切结论。
于谢家而言,谢莫忧被人利用了,谢家难免有所不爽,但受损失的也不是只有谢家,谢莫忧就是生了一场气,真正受损的是永毅侯府薛家与赵国公府赵家,当然,还有承恩公府。承恩公府自不会承认此事与他们无干,但,此事既发生在承恩公府,那么,承恩公府便是有一千张嘴也是说不清的。起码如赵国公府,死也得拉个垫背的。承恩公府无疑就是最佳垫背。
一时间,明枪暗箭无数。
谢太太再不肯放谢莫忧一人赴宴,当然,以前谢莫忧也没一人赴过宴,都是有宜安公主带谢莫忧的。先时,谢太太觉着宜安公主虽对谢莫如有些冷淡,对谢莫忧还是另眼相待的,经桂花宴一事,哼哼,算了吧。纵使宜安公主身份高贵,纵使谢太太心生不满也不会诉诸于口,但桂花宴上谢莫忧哭着回来,宜安公主只派个掌事的孙姑姑过来解释说明,谢太太心里挺憋气。你就是公主,也没这么办事的。你非带着孩子去,叫孩子受了委屈,你堂堂公主,我家孩子是你带出去了,被人欺负了,你很有面子是不是?
谢太太对于宜安公主的不作为与事后的冷淡十分不满,遇事就能看出亲疏了,别看谢莫如平日里对谢莫忧比寻常还寻常,替谢莫忧出头的偏是谢莫如。
算了,现在帝都又不太平,宜安公主再想带谢莫忧出门,谢太太就婉拒了。咱家是做臣子的,可士族有士族的风骨,又不是给皇家做奴才的。
再说,经谢莫如的生辰,就是谢三老太太的寿辰,忙过这两件事,谢太太开始张罗着去西山寺烧香的事。谢太太甚至跟谢莫如商量,“能不能请文休大师帮忙卜一卜使团的归期?”
这件事,会令谢莫如为难,毕竟,谢莫如去西山寺的次数有限,文休大师却是得道高僧,佛法精深,便是天祈寺方丈都要称他一声师兄。谢莫如与文休大师,可能根本没有开口的交情,谢太太活到这把年纪,鲜少勉强谁。今次实在是挂念远在西蛮的儿子,没法子了。
谢太太眉眼间露出恳切,谢莫如道,“好。”
谢太太松了口气,她明白谢莫如的难处,低声道,“尽力就是,大师毕竟是高僧。”咱不能勉强人家,更不能得罪人家。
谢莫如点点头,会答应,没有别的原因,谢莫如觉着这事难度不大。
八月初十,休沐日。
自谢尚书到谢松谢芝谢兰谢玉,自谢太太到谢莫如谢莫忧,谢家举家赴西山寺烧香祈福。
一入八月,陛下已令陈兵西宁关,谢尚书也没有了先前的笃定与洒脱,谢尚书在朝中说不出别的话,只得带着一家老小多来拜拜菩萨,问一问天意。
谢莫如对拜菩萨的事向来兴致不大,不过,碍于举家都在为她二叔烧香,谢莫如也就人云亦云的烧了一柱。烧完这柱香,她问起文休法师,小沙弥连忙引谢莫如去法师的禅院。谢莫如来西山寺的时候不多,但,她每次来必能见到文休法师,西山寺的小沙弥机伶,早记住她身份与众不同。
天有些凉了,早菊渐次盛开,给秋风中添来一缕寒香。谢莫如披一袭深紫厚料织锦披风,跟在小沙弥身后,文休法师的禅院只有两株不高不矮的古松,除此之外,未植其他花木,简单整洁。家里纪先生虽然也是学识渊博,远胜寻常女先生,但,纪先生的学识远不能与文休法师相比。这位法师精通并不止于佛法,他是高僧,只是因为出家做了和尚。如果文休法师做大学问家,想来不会比南薛北江差。
待谢莫如敲开门,进去,坐下,小沙弥端来两盏清茶,文休法师道,“小友心中有所踟蹰。”
谢莫如呷口茶,“我在想,当我到了大师的年纪,不知有没有大师的学识与心境。”
文休法师道,“有人如茶,有人似水,各人有各人的道,人不同,道亦不同。”
打禅语,没人打得过和尚。
谢莫如笑笑,放下黑陶盏,与文休法师说起一些读书时不懂的地方。用过午饭,一直到下晌谢尚书打发人来问,小沙弥进来传话,谢莫如起身告辞,忽然想起卜卦的事,便与文休法师说了。
文休法师道,“周易卜卦是儒家的事,我实在不大精通。”
谢莫如心说,你家大雄宝殿上就有现成的签筒呢。不过,她并没有再坚持,毕竟文休法师这样的身份,说不得他自己也不信签筒里的签。谢莫如道,“那大师帮我写两个字,不知方不方便?”
“写什么?”文休法师取过一张短笺。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