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三娘子靠在墙柱上,只觉得心头一紧,有一种说不明的情愫如醇酒入喉一般慢慢的醺开了。
“解语,她从小就爱跟我争,长大了反而不争了,让这让那的,好像显得自己很大方一般。可我不需要她让,我若喜欢,我自己会争,这样……真是没意思。”良久,四娘子接了话,声音嗡嗡的,像是鼻子塞住了一般,“她以为我稀罕那个什么侯府,我这么大的人,天天跟着母亲看惯了人情,又怎么会不知道‘侯府妇实难为’的道理?”
“您心里头是明白的。”
“可许孝熙蠢啊,她不懂,还以为我羡慕她。呵……羡慕什么?羡慕她一嫁过去就有便宜儿子喊她娘吗?反正按着她的性子,以后就算在侯府里吃了亏也不会同我们吱一声的,我知道,她防我防得紧……”
“娘子!”解语“嘶”了一声,压着声音,“咱们走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罢了,你带着东西去看看许孝熙还在不在屋里,若在,随便找个由头给了她就是了。”
“您……”
“若她不在屋里你就带回来,我先去膳堂了。”
穿风的回廊中,四娘子与解语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了。而如墨的夜色下。三娘子只感觉冷风如割,吹得她的眼角渗出了湿意。
枉她重生一次自诩聪明,却不曾想,原来她不过是自作聪明罢了。她以为自己知晓天机,深谙人心,所以就能把那些真情实意全当作虚情假意。可是,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愿与人相争了,那为什么她就不能重新好好看看四娘子呢?
三娘子承认,这几年在帝都,她的心是偏向着五娘子的。对于四娘子,她更多的只是忍让和不争,可是她没想到,四娘子竟然看透了。
但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把所谓的隐忍当成了害怕再次被伤害的借口?
分明就是她自己刻意压抑着去付出的,到头来,她竟连别人的真心也看不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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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邀月明,隆冬素银夜。
团年酒染欢,遥念倍思亲。
话说三娘子的酒力是上一世在沈家几年独自深夜买醉练出来的,不曾想,这能耐,竟带到了这一世。
时近子夜,许家偌大的膳堂,四张圆桌边,三三两两已经不少人趴下了。
今年许世嘉成了亲,开席前就带着姚氏坐到了长辈那边,是以这会儿看看小辈这一桌,除了三娘子和四娘子还挺着腰杆子,其他几个小的撒泼出去玩的出去玩,丫鬟婆子哄着小憩的小憩,连向来一本正经的远哥儿这会儿眼皮子都开始打架了。
“被我灌了这么多,你怎么没醉?”想之前菜才刚上齐,四娘子就开始举着杯子猛灌三娘子的酒,可这会儿,三娘子竟还清醒的很。
今儿是团年除夕夜,三房难得回老宅,席间,长辈那几桌热闹的不得了,劝酒声、敬贺声、笑闹声此起彼伏,吃到后来,三娘子偶然还听到了几句荤段子。
在这么个气氛下,小辈这一桌自然就没人管了。初娘子和二娘子都已经出嫁了,三娘子不说话,四娘子就当了头儿,她闹酒,自然没人敢拦。
可是,若非之前在廊子里听到那番对话,三娘子肯定不会坐在这儿听四娘子那心口不一的冷言冷语的,但既听到了,她就不会无动于衷。
“谁说不醉的。”看了看手边正低头打络子的五娘子,三娘子心头一软,“怎么说都是和你们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了。明年……这桌子上又该少了人了。”
她这话一出,四娘子晃酒杯的手突然一顿,缓缓的就垂了下来,“大半夜的,许孝熙,你怕是已经醉了吧……”
“我还等着守岁吃饺子呢。”三娘子笑了笑,似漫不经心道,“之前我去净房,子佩给了我一样东西。”
四娘子扭头看了看三娘子,一脸的古怪。
“那支喜鹊登梅簪很好看,我很喜欢。”偷听到四娘子说话的事儿三娘子觉得她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可是那簪子她是拿到了手的,既收了礼,四娘子的这份心意,她是要还的。
“你……说什么,我不懂……”四娘子眨了一下眼,脸颊绯红,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借着上头的那一阵醺然感,三娘子缓缓的呼了一口气,“若来日,我真的出嫁了,可还和你闹着别扭,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小的时候我总爱和你争,大了你就处处赌我的气,但想想,咱们这些不过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等真的成了亲,夫家的妯娌哪里能比得上自家的姐妹亲?”
“你同五娘子比较亲,和我可不亲。”四娘子口气酸酸的,心里又是赌气又有点不舍,五味杂陈的。
“许孝柔,其实我小的时候特别羡慕你。”当下是个解心结的好时机,三娘子不想错过,“父亲对你慈爱,母亲对你严苛,兄长为你出头,我……这辈子都活不成你这个样子的。”
“你……”四娘子诧异的抬起头,这样的话,她第一次从三娘子口中听到。
“人有的时候必须信命。命该如此,违抗不得。小时候和你争,是因为不懂,总以为我从小也是养在母亲身边的,家里人不说,我就也是嫡出,你有什么,我便应该有什么。可长大以后我才知道,是命,就要认。”
“但你学问比我好,女红比我好,也比我沉得住气,母亲……在我跟前还是夸你的多。”四娘子低下了头。只觉得鼻尖酸酸的。
许家这么多姐妹中,只有她和三娘子从小是住在一个屋里的,两人差了一岁,小时候争的多了,感情就牵绊在一起了。本来四娘子以为,她的身边永远会有一个事事与她相对的三娘子,谁知后来,三娘子竟调转了头,将五娘子带在了身边。
四娘子承认,她不喜欢三娘子对她的这种疏离感,这就好比从小玩惯了的一个玩具突然就找不着了,让她心里空落落的。
“因为命比不过你,所以我只能多努力。”三娘子说的毫不隐晦。“等我嫁了以后,青竹胡同的宅子那儿,就剩你和五娘子了。”
“还有十娘子呢。”四娘子撇了撇嘴。
“豆丁大的娃娃,等她能和你争和你抢的时候,你自己都要做娘了。”三娘子白了四娘子一眼,“你可知道,这两年,为何我总把五娘子带在身边?”
“她不会和你争呗。”四娘子佯装不以为然。
“能有什么可争的,家大业大,都不是咱们这些做姑娘的。”三娘子气绝,软绵绵的接过了话茬,“我常常带着五娘子,是因为早两年。她太像小时候的我,学你穿戴,和你比高,画虎不成反类犬。肖姨娘是管不住的,母亲是不会管,我若不管,五妹妹以后吃了亏,没脸的还是你这个做姐姐的。咱们做姐妹的,这一辈子是缘分,小时候顽劣不懂就不计了,可出嫁以后,即便见面少了,但这情分却不能减。”
“许孝熙,我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要嫁人了。”三娘子的推心置腹,打开了四娘子憋了许久的话匣子,“侯府那么好吗?哥哥嫂嫂全来给你当说客,你自己也愿意点头。侯府有什么好的,你不知道母亲想帮你说另外一门亲事的,简简单单的大户人家,可比侯府要好太多了。”
“我嫁进侯府,你就能嫁得更好。”这句话搁在今天,三娘子说的是由衷的,“而且,我不想平平度日,你说我攀附高枝也好,说我趋炎附会也罢。这一辈子,我想活的更坦荡自在些,那就没什么简单可言了。人活一世,很难两全其美,若能自己选,就千万别将就……”
那天晚上,四娘子觉得,她好像是第一次真的看懂了三娘子。她温和里的尖锐,大度里的自私,都那么真切的摆在了她的面前。
这样的三娘子有些可敬,又有些可悲,她是明知山有虎,可哪怕头破血流。也要硬往山上行。四娘子想,或许三娘子一直就不甘自己的身份和处境,这尴尬不已的半吊子模样已经磨尽了她幼年的伶俐和聪慧。
她和自己一样,是想要嫁得风光嫁得高傲的,可是她和自己又不一样,因为三娘子的风光,是只有垫着更多的卑微才能抓得到的。
这是不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