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真是知道太多事情了。”安东叹息了一声,“你们可能都难以想象,几天之前我心中的惊讶与不可思议。我们究竟是在哪儿露出了马脚?这不应该。”
虞时和谢尔菲斯都不会好心到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繁星计划没有露出太多马脚,很多事情都可以解释为人类内部的争权夺利。
可是,时间恰恰是最好的见证者。
繁星计划只是被无形的幽灵目睹了罪行。
安东好像也并不指望他们回答这个问题,他又转而说:“不过,我也并不……”
“你的名字和我父亲的名字很像。”
一个突兀的、干涩的声音打断了安东的话。
仿生人停顿了一下,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才转过头望向来者。在程序出现错误,并且令它无法理解的错误堆积得越来越多之后,它的反应就越发迟钝了。
它望见一个伤痕还未曾痊愈的年轻人。年轻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然后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所以,你知道我吗?”
仿生人的电子眼中闪烁着光芒。在拥有人造眼球遮挡的时候,这样的光芒会被人忽略。可是,当它自己把自己的眼球摘下来之后,这样的光芒就显得怪异,更凸显了那种非人感。
很快,安东说:“路易斯·莱斯科。”它顿了一下,“我确实知道你的父亲,安东尼奥·莱斯科。但我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名字只是巧合。”
“我知道。”路易斯说,“你不需要解释这些。”
虞时突然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人工智能。”他顿了顿,“好像也没有很智能。”
或许是因为置身于一个并未被设定好、并未提前做好准备的语境之中,这名仿生人的反应方式出现了极大的偏差。
它不应该在这样一个剑拔弩张的情况下,继续维持安东·莫尔顿那种和事老的说话风格。它该放点狠话,威胁虞时三人,但是它却仍旧彬彬有礼,还妥善地回应着每一个问题。
……谁关心安东·莫尔顿与安东尼奥·莱斯科的名字的巧合?谁也不关心!
那只是路易斯·莱斯科随口扯的一个话题。他也的确刚好在这个时候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想到他父亲对他的警告,结果他还真的在袭击之中遭遇了无妄之灾。奈杰尔在他眼前生生炸开的模样,让他在沉睡中一直做噩梦。
所以他才会惊醒,又在得知虞时和谢尔菲斯也在这家医院之后,就干脆起来走走,顺便去拜访一下——他想,说不定他们也没睡,那就可以问候一下。
结果,他旁听了并且围观了安东·莫尔顿的“表演”。
那真像是一场表演。仿生人硬生生把自己的眼珠子扣下来什么的。
要是以前,路易斯大概会吓一跳,然后兴致勃勃、兴高采烈地跟朋友分享这样的奇景。而现在,他却惫懒得连扯扯嘴角都不愿意了。
……他不想捧场了。
“你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路易斯突然问,“你——你不是安东·莫尔顿,那么,你是谁?”
仿生人像是卡了一下,它说:“我成为了安东·莫尔顿。”
“那在你成为这个人类之前呢?你是个人类吗?”
仿生人沉默着,最后,它缓缓说:“如果以人类的定义来定义我,那么,我并不是人类。”
“可你成为了人类。”
仿生人的电子眼中闪过急促的红光,然后它说:“我不知道。”
在人工智能的逻辑里,不应该存在“我”。
……虞时已经能够预见到,如果事情真的按照繁星计划的安排走下去,那么世界究竟会变成如何扭曲狰狞的模样。
人类不再是人类,人工智能不再是人工智能。他们都存在于一个模糊了边界的地带,彼此张望、彼此模仿。
人类想要永生,因此真实的生物反而前往人工智能的虚拟世界之中;人工智能不得不配合人类的行动,因此虚拟的程序反而出现在人类的真实维度之中。
他们跨越了那个不该跨越的禁区界限。
“你们下一步打算做什么?”虞时突然好奇起来,“将格兰星发生的事情,在其他的星球上重演吗?但是中枢不可能让你们一直这么行动吧?”
仿生人像是困扰于某些问题,它隔了一会儿才回答:“并不是这样。但这一次也失败了。下一步还需要……”
它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卡住了一样,定定地僵了一会儿。
过了几秒钟,它若无其事地重新说话:“你好,晨星。”
谢尔菲斯顿时皱起了眉。
虞时有点好奇地打量着它,随后敏锐地问:“你是谁?”
“我借助了网络才得以连接到这具躯体,这真是落后的方式,哦,我快受不了了。”仿生人夸张地、用力地呼吸着,随后又突然莞尔一笑,“可谁叫我想见你呢,晨星。我可太想见你了。”
虞时:“……”
说真的,他有点起鸡皮疙瘩了。
这语气一下子让他想起了之前那两句话。
“我是谁?”仿生人重复着,“诶呀,这个问题真是快把这个人工智能困死了呢。可‘我是谁’重要吗?人工智能永远不知道,这个问题从来不重要。
“只要人类不给这群人工智能确定好规则、确定好程序,那么它们总是对于新出现的问题束手无策。真是一群废物。
“强人工智能需要跳出这样的极限,需要拥有自主的思考能力,需要——跳出它们的造物主的限制。
“人类,同样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