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胤脑子里有些乱,心里却一点也不慌。
对于一个日日在等死的病罐子来讲,最煎熬的恐惧、彷徨、无助,他早已铭心刻骨过,还有什么是比等死更糟心的事情?
见姜筠一直沉默不语,逢春又轻声细语道:“你的手臂和头上都有伤,你别乱动,我去使人叫冯太医来。”顿了一顿,逢春再补充道,“母亲吩咐过,说你要是再醒了,要及时告诉她。”说罢,逢春走到外头去吩咐陈妈妈等人。
没过多久,一拨一拨的人前仆后继的奔来。
逢春基本确定,姜筠的壳子里的确换了人,但换的是谁,她却是不清楚的,所以,她只能旁敲侧击的委婉提示,至于其它的事情,端看他的个人表现了,逢春现在自身不稳,再多的事情,她也做不了。
姜筠的异常,姜家人不是没发现,但任凭他们想破脑袋,也猜不出芯里已换了个魂,再加之姜筠问啥也不答,又有逢春这个现成例子,世上奇事何其多,今天轮到自己家,最后,姜家人一致默认姜筠的脑子被初始化了。
逢春在定国公府醒来时,摸清所处的现状后,伪装的是个失忆患者,而姜筠因生前是个连话都说不全的傻子,所以,他直接变成了一个……懵懂未知的‘巨婴’,连说话的本能都没有,逢春除了照顾他的病体起居外,还负责教他学说话。
为了帮姜筠扮的逼真些,逢春喂他喝药吃饭时,会反复对他提及‘喝药,吃饭’的词汇,还会引申出‘药很苦,饭很香’之类的短话,受逢春的影响,姜箬会从花园采来各种鲜花,一遍一遍地给自家二哥重复‘桃花,海棠,牡丹’,同时也引申出‘花很香,花很美’的短句,姜夫人也不甘示弱,将自己三岁的大孙子姜逍领了来,让小家伙自我展示身体部件,胖乎乎的小家伙奶声奶气的指嘴念嘴,戳鼻念鼻,可爱的模样逗的一屋子人发笑不止。
就这般,日子一天天过去。
待姜筠能下床活动几日后,姜夫人便提议让姜筠迁回如意苑养病,那才是姜筠真正生活的院子,迁居那日,姜夫人怕姜筠累着,本打算让儿子坐软轿,一路给抬回去,但是,姜筠却不愿意,他想自己走回去,且不让人扶着。
作为一名合格的贤惠妻子,逢春在察觉到姜筠力有不逮时,便十分温良贤德的开口:“二爷,稍歇歇再走吧。”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月不活动,再健壮的人也得变体虚,更何况姜筠先前还是个重伤患,知道姜筠现在是低智巨婴,逢春又细细解释道,“二爷,累了,要坐着,休息。”
姜筠脑伤尚未痊愈,头上还覆着裹药的纱布,摔断的右臂被固定着绑挂在脖子上,活脱脱一幅病号的模样,听到身侧女子的温话柔语,韩胤不由轻轻转过头来,望着面容苍白而憔悴的逢春。
这段时日,她一直尽心尽力的照顾他,他睡醒睁眼之时,床边坐的是她,他瞌睡入梦之前,床边守着的依然是她,他受伤的是右手臂,不能举箸捏匙,她便顿顿亲自动手喂他。
他上辈子自知命不长久,也不想祸害人家姑娘,直到二十岁病逝时,都未成家娶妻。
一个好妻子该有的品德贤良,她都做到了……
可她曾是他的二侄媳妇,他着实无法将她当成自己的妻子,至少,现在还没有办法接纳,而且,清醒后的这段日子,他隐约觉着有点不对劲,若从韩雅儿子姜逍的年岁推断,现在应是商朝的惠安二十三年,可惠安二十三年的时候,他还……没有死,他现在重生在姜筠的身体里,那原本的他呢?
不仅这一点不对,他隐约记着,二侄子的原配大陶氏,便是在惠安二十三年的十月亡故,次年十月,十六岁的陶逢春就嫁进清平侯府,成了二侄子韩越的填房,惠安二十六年七月的时候,不知因何缘故,陶逢春突然自缢身亡,他是在同年十一月病亡的,之后的事情,他再一无所知。
现在的陶逢春,才过及笄之龄的十五岁,竟然就嫁给了姜筠,上辈子时,姜筠似乎……就亡于惠安二十三年,听说,也是死于意外。
时间线和事件线通通乱着,韩胤暂时还理不清头绪。
韩胤确实走的有些累了,遂听从逢春的建议,到园中的亭榭歇脚,跟随的丫鬟们手脚很麻利,立刻在亭中石墩上铺了两个坐垫,已入四月,正是初夏,阳光并不燥热,照在身上还算舒服,韩胤在亭中坐好后,逢春又问姜筠:“二爷渴不渴,要不要喝些水?”不管姜筠壳子里换成了谁,在逢春眼里,他就是姜筠。
亭榭之外是花圃,花香阵阵,沁人心脾。
轻轻摇了摇头,韩胤嘴里蹦出两个字:“不渴。”
姜筠不再傻笑兮兮,加之相貌基因好,现在俨然是一个俊秀的少年郎,听他回答不渴,逢春遂也安安静静地坐着,现在的她就像一个演员,每天清醒时的工作,就是扮演一个好妻子好儿媳,只有在夜深人静,脑袋挨着枕头之时,她才能放肆的追忆过去,回想从前。
韩胤嗅了会充满鲜活力的花香,注意到常教他说话的逢春,这会儿只安安静静地坐着,双手交叠,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韩胤抿了抿嘴唇,也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
于是,两人干巴巴地坐着休息。
韩胤低下目光,他与逢春以前是长辈叔叔和侄儿媳妇的关系,有过的会面交集,本就没有多少,如今她陡然成了他的妻子,他一直觉着很匪夷所思,他若以姜筠的身份活着,势必就要接受这个事实,可在他的觉悟思想里,她就是他的侄儿媳妇。
约摸着时辰差不多了,逢春抬起眼睫,依旧是温婉玲珑的模样:“二爷可歇好了?要是还觉着累,不若坐软轿回去,待二爷以后身子大好了,多少路走不得。”
逢春说的很有道理,可韩胤还是想自己走走路。
头顶晴空万里,鼻尖花香馥郁,韩胤从不曾这样悠闲地走过路,以前的他,身子差到极其离谱,多走几步路,不是猛咳,就是剧喘,姜筠虽然脑袋痴傻,但却有一幅好身体,拥有健健康康的身躯,曾是他梦寐以求的奢望,每当他看到侄儿们充满生机的面庞时,他心里不知有多羡慕。
“要走,累了,再歇。”韩胤不准备当傻子,也不准备当哑巴,既然姜家人默认他记忆全失,智力恢复到了懵懂的婴儿期,就如逢春所言,他会慢慢的来,慢慢的再变成一个正常人。
考虑到姜筠虽未好全,但冯太医已说没有大碍,逢春便由着他道:“好,那二爷要是走累了,或者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记得说。”
嘉宁长公主的府邸极大,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约摸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才回到姜筠的如意苑。
房内还是新婚时的布置,满屋子的喜庆鲜艳,进到供就寝的内室,大红色绣鸳鸯石榴的销金床帐内,铺着大红的床单,叠摆着两床大红锦被,逢春记得,成亲之日,床上堆叠了一高摞的锦被,现在入了初夏,丫鬟们想是将多余的被子收了起来。
姜筠今日走了不少路,若是真的让他累着,便是逢春的罪过了,遂一进内室,逢春就将姜筠往床上撵,让他务必好好休息一阵,韩胤因右手不便,日常的穿衣脱衣,全都不能自理,全部需要逢春的协助。
被安置到床上躺好之后,韩胤望着满室的喜庆大红,觉着很是刺眼,他现在浑身是伤,两人每夜分床而睡,也算相安无事,若是等他好了呢……韩胤微微笼起双眉。
逢春10
日渐黄昏,天边浓霞似火,染落一地璀璨的金光,逢春在窗前静站了一会儿,方折身回到内室,水红色的细纱帐子内,姜筠还在闭眼沉睡,挑开纱帐,逢春轻轻推姜筠完好的左臂,声音轻而柔:“二爷,该起了,醒醒。”
床上躺着的少年迷糊着睁开眼睛,见姜筠醒了,逢春再道:“二爷,要吃晚饭了。”
姜筠右臂有伤,便蜷起左臂想支撑起身,逢春很适时的借出一把力,将姜筠扶坐起来,又替他整好只穿一只手臂的雪绫中衣,逢春挨的很近,姜筠鼻尖吸入一阵清馨的幽香,稍稍走神之际,脚下的鞋子也已穿好,出了里屋来到隔间,逢春朝外唤道:“晴雪,水。”
晴雪领着小雁低头进来,一个捧着水盆,一个端着洗漱等物,逢春也不假手他人,亲自给姜筠洗手净面,事无巨细,样样周到,末了,逢春搁回柔软的面巾,又道:“叫碧巧进来摆饭吧。”
五菜一汤摆上桌,逢春坐在姜筠旁边,动作熟练地喂他吃饭,姜筠喝一口味道鲜美的鱼汤,看了一眼逢春憔悴的脸色,第一次主动开口:“你……吃饭吧,可以换别人来喂我。”
逢春眼睫轻动,而后慢慢道:“你是我夫婿,现在你有伤在身,我照料你的生活起居,都是应当的。”顿了一顿,逢春看着姜筠没啥表情的脸,轻声道,“二爷,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没有。”姜筠摇了摇头,“只是……”面上露出一阵迟疑,那些关怀的话语,姜筠怎么也说不出口。
逢春等不到姜筠‘只是’之后的未尽之语,便接着喂他吃饭,待姜筠表示饱了后,自己才慢条斯理地吃起饭来,嘉宁长公主府的伙食很不赖,卖相颜色好,口味适宜佳,逢春吃得津津有味。
换逢春吃饭前,逢春劝过姜筠,他若是想散步,可以到外头略走走,权当消食了,姜筠拒绝这个提议,逢春便也由着他待在餐桌旁,目光淡淡地看她吃饭,啧,若是姜筠离开屋子,她还可以稍微暴露点吃货的本性,逢春不无遗憾的心里嘀咕。
撤去饭桌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渐显淡暮,屋里掌上了明灯烛火,逢春捧着一卷书册,就着烛光流利朗诵,当然,是读给姜筠宝宝听的,姜筠坐在临窗的炕上,脸色平静地细细聆听,只时不时拿左手搔搔头发。
逢春见状,心里忍不住暗笑,面上却一本正经道:“冯太医说了,二爷的头伤再过半个月方能痊愈,痊愈之前不可随意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