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人都还好,姜筠看到苍白瘦弱的陶逢谦时,神色温和道:“听你姐姐说,你身子不大好,常常服药,现在天气暖和,你可有感觉好些?”
陶逢谦到年底腊月才满八岁,七岁半的小男孩,看着十分脆弱。
看到他,姜筠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从前,不,其实他的身体比陶逢谦差多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几乎就没舒服过几天。
母亲交代过,今天有贵客来,让自己一定要乖,陶逢谦耐着性子,已拘束了好久,如今见今日的贵客,对自己温和可亲,胆子便大了起来:“天冷就容易生病,天暖就好多了。”黑溜溜的眼珠子转到姜筠腰间,见他腰间系着一块极鲜明的美玉,便道,“五姐夫,你这块玉佩真漂亮,可以送给我么?”
此言一出,高氏一惊,忙上前轻斥:“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懂事?”被母亲训了几句,陶逢谦虽然没哭,却红了眼圈,扁了小嘴,高氏见状,也不敢再狠训,要是骂哭了儿子,场面只怕更难收拾,便转头对姜筠道,“小孩子不懂事,姑爷千万别见怪。”
逢则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满是讽刺。
姜筠脸上微带为难之色,一块玉佩本不值什么,可这一块……不待他出言,身旁的逢春已温声开口:“母亲,二爷身上的这块玉佩,是婆婆特意到伽蓝寺,求住持大师开光赐福,给二爷保平安用的,若是送了人,不免要辜负婆婆的慈心,还要背上不孝之名,若是七弟不嫌弃,我身上这块玉佩送他吧。”说着,就要去解系玉佩的丝绦。
高氏眼光一扫,只见逢春腰间的玉佩翠色通透,温润滢光,一看便是极好的货色,只怕是御赐的贡品,不待她开口,坐在最上首的老夫人,忽然开口道:“春丫头,你今日回门,人人都备了礼物,不要再额外破费了。”高氏忙也随声附和道,“春丫头,你七弟年纪小不懂事,你不必把他的话当真。”
陶逢谦心中不乐意,眼泪一涌,眼看要哭,高氏见势不妙,忙将陶逢谦领到一旁,低声的半哄半训,好歹没闹起来,逢春停下解玉佩的动作,冲姜筠低声抱歉道,“叫二爷看笑话了。”姜筠神色温柔的笑笑,“没事。”
姓陶的男丁已认完,姓陶的女儿也要简单介绍一下,逢春从大姐逢夏夫妇开始介绍:“二爷,这是我大姐,还有我大姐夫。”
介绍完,逢春其实心底略囧,这位赵大姐夫,她今天也是头一回见,要不是他与逢夏坐在一块,她哪儿知道谁是谁,见过礼之后,接下来是二堂姐陶逢萍夫妇,三堂姐陶逢蓉夫妇,四姐逢珍依旧没回来,可在姐妹夫妇堆里,还单独坐了一个年轻男子,约摸十八岁左右,逢春不识得他,但又怕认错,所以疑问的目光投向高氏。
高氏搂着逢谦回道:“春丫头忘了,这是你四姐夫。”
逢春得了准信,对逢珍老公韩越行礼道:“四姐夫,方才失礼了。”
韩越看着正妻庶妹,温声道:“五妹忘了以前的事,不识得我也正常,何言失礼?”顿了一顿,韩越又道,“你姐姐身子不好,不能亲自回来,特叫我替她过来,你姐姐一直惦记你,若是得空,不妨来看看她。”
韩越说的平静淡泊,其实心里微有遗憾,逢珍的身子一日日不中用,早在去年时,就曾试过他的话,若是她死了,叫她五妹妹来照顾他照顾逸儿,问他可愿意,他对逢春是有印象的,虽然她少言寡语不爱说笑,但容貌极为出色,陶家又重女儿教养,虽然她出身差些,但韩越心里是愿意的,他会愿意,不止是因逢春的容色,更因她是嫡子的姨母,比起其它继母来,他更放心儿子交给逢春照顾,可惜,她被嘉宁长公主府聘走了,逢珍自然也不再提及此事。
听了韩越的话,逢春简单应道:“大嫂近来常回娘家,下回我与她结个伴。”
韩越微愣,随后又笑:“我差点忘了,家中大堂姐现与五妹妹是妯娌,如此又多了一层亲戚关系。”
逢春不再多言,对姜筠道:“二爷,四姐身体不适,没有过来,这是我四姐夫。”
逢春19
亲侄子变连襟,也是有意思,更何况,他这辈子的媳妇,还是侄子上辈子的继室,逢春与韩越毫无私情,关于这一点,他能看的出来,她介绍几位姐夫时的语气,完全一模一样,都是一种初次见面时的疏淡有礼,但面对熟人韩越时,姜筠心底还是忍不住泛起古怪之意,努力克制住,姜筠对韩越拱手道:“四姐夫。”
韩越神色如常,拱手回礼:“五妹夫。”
一个不熟悉的姐夫,逢春认为姜筠也和他没什么话可说,故两人见罢礼之后,继续跳过韩越,逢春指着陶逢环,对姜筠道:“这是我六堂妹。”姜筠语气温和道,“六堂妹好。”陶逢环低着头回道,“五姐夫好。”据逢春目测,这个姑娘指定连姜筠的下巴都没瞧见。
接下来是陶逢瑶,逢春的态度既不近亲也不疏远,只语速和缓道,“二爷,这是我七妹妹。”姜筠只唤了一句‘七妹妹好’,再无别的话,逢瑶比逢环大胆多了,瞄了姜筠好几眼,逢春转视姜筠,见他笑意十分冷淡,已几乎消失不见。
最后,轮到逢兰,姜筠态度和气道,“我听你姐姐提过你,说你教了她好多东西,她很感激你。”
逢兰微垂着眼帘,举止落落大方:“五姐夫好,五姐姐的各种学识手艺都在,只是一时忘记了,我稍稍起了个头,剩下的,五姐姐自己就熟练地做出来了,我可不敢居功。”
认完陶氏亲戚,再过一遍两位姑姑家的表亲,也基本到了开午宴的时候,姜筠被拉去外头吃酒前,逢春悄声提醒:“大酒伤身,不许多喝。”想了一想,更低声道,“若是不好推辞,你装醉会吧。”她可不想带个醉鬼回去。
若不是在外头,姜筠还挺想捏一下逢春的鼻子,将手指痒痒的右手负到后背,姜筠朝逢春眨眼,表示‘已收到’,姜筠虽是新姑爷,但所有人都灌他,也很不现实,所以,在除了必要的敬酒之外,四位陶家成年儿郎组成小队,和五位姑爷一拼高下,氛围也算活跃热络。
内厅里,逢春坐在老夫人身边,按规矩,分别向在座的长辈敬酒,众女眷也都很给面子,全部痛痛快快地饮下,傻子夫婿变成了正常老公,逢春也没骄傲显摆的意思,依旧进退得体,不骄不躁,老夫人看得暗暗放心,她本想着过会儿提醒逢春,夫婿如今不傻了,她在婆家更得小心行事,不可脑热昏头,现在看来,这孩子明白着呢。
外头的男席还在觥筹交错时,女席这边已先散了,既而开起了茶话会,茶话会是公开场合,老夫人有私房话问逢春,某些话题,未婚少女不宜听,遂和曹氏、施氏、高氏到了安静的隔间,作为被审问的对象,逢春打起精神应对。
“春丫头,在姜府,一切都还好吧。”五人坐定之后,老夫人望着容色娇艳的逢春,对每个外嫁的孙女,都开始例行问话。
逢春轻轻点头,温声回应:“还好。”实则,好什么好,要是姜筠的壳子里没换人,或者他直接一命呜呼了,她现在还不知是个什么待遇呢。
老夫人轻轻叹气,目光中微带责备:“你这孩子,连祖母也要瞒着么。”
逢春心头微动,随即有些恍悟,晴雪是从老夫人这出去的丫鬟,今日随她一块回来,老夫人想知道她在姜府的情形,向她询问自然再适合不过,逢春微垂臻首,静静回道:“已经都过去了。”若在座的人真心疼她,她大概会忍不住倾诉那段日子的委屈、难熬、彷徨、折磨,可惜,这里没有对她全心全意的人,相较其它人而言,老夫人待她是好,但那些好,都在逼着她向现实认命,而不是救她脱离苦海。
高氏作为嫡母,也不能太过漠不关心,况且,姜筠现在不傻了,逢春这条路子更得维护好,遂开口关怀道:“春丫头,你在姜府那边,府里的丫鬟婆子,可有哪个怠慢你?月例吃穿住用,可都还周到?”
逢春依旧回答:“多谢母亲关心,都很好。”这一点,逢春倒没答假话。
曹氏似看出逢春不想多言姜府之事,便道:“五姑爷如今好了,倒不能再像之前那般荒废日子了,接下来也该进学读书了罢。”
逢春看向曹氏,轻微颔首:“嗯,公爹已给二爷请好了先生,后天就来府里给二爷单独授课。”
“你婆婆出身书香世家,满门簪缨,对自个儿子要求也严,你婆家兄长的功名,就是苦读自考出来的。”曹氏笑容温和,侃侃而谈,“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虽说捐个官不是什么难事,但到底不如自考出来的荣耀门楣,也给父母增光添彩,春丫头,你以后可该督促姑爷上进读书,若是姑爷有幸博个功名,你婆婆自然高兴。”
逢春稍一沉吟,便道:“大伯母的话,我记下了。”
老夫人接过话茬,给曹氏的话点赞:“你大伯母说的对,你既将姑爷照顾的妥帖,又能敦促他勤奋上进,哪个做婆婆的会不欢喜?”在这一点上,老夫人其实对小媳妇高氏很不满。
待婆婆说完,曹氏再道:“话又说回来,读书挣前程到底是男人的事,你最多从旁鼓励劝诫,再多的事,还是要靠他自己,我们女人最重要的事,还是要早些生儿育女,既能在长辈跟前承欢膝下,逗老人们开开心,你日后也多些依仗不是。”依曹氏的意思,哪怕姜筠读书不成,单凭他的显赫家世,以后恩封个官职,还是没问题的,所以,逢春的重要加首要任务,依旧是早点生个儿子,才能稳固好自己的正妻地位。
老夫人听得连连点头:“正是这个理,我瞧姑爷现在待你挺好,趁这蜜里调油的好时候,早些生个孩子。”
曹氏笑着打趣:“最好三年抱俩,五年抱仨,咱们就等轮着番的喝满月酒、百天酒、周岁酒了。”
老夫人愈发喜笑颜开,连声道:“说的好,说的好,你大伯母这张嘴,一向能讨到好口彩,春丫头,你可要努力些,早点给我们好消息。”
饶是逢春自觉脸皮够厚,也被这婆媳俩说的面红耳赤,基本插不上话的高氏,表情有些难看,施氏是庶出二房的媳妇,因她规矩守礼,不生是非,所以,老夫人凡事也不落下她,给足了她太太的体面,这样的小场合里,她只略插几句嘴,不冷场就好,不会因讨不到老夫人的欢喜,而心里吃味。
“家里人都和你说什么了?”回去的马车上,姜筠神色清明地问逢春。
逢春拎起紫砂茶壶,倒出两杯温温的茶水,递给姜筠一杯,自己留了一杯,眼角弯弯道:“说二爷要进学读书了,让我好生督促你上进,早点抱个状元的牌匾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