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筠以手搭脸,遮住愈发灿烂的阳光,语调慵懒道:“不俗气,非常好,非常非常好。”这世上,大概没有谁能比他更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枯木逢春。
逢春忍不住扑哧一笑,给他点赞:“二爷果然与众不同。”对名字的审美观如此特殊,怪不得能起出大胖和大丫那样的乳名呢。
夫妻俩的脑回路根本不在一条直线上,险些被唤大胖大丫长大的晏哥儿和嫤姐儿,手拉着手转悠到父母跟前,嫤姐儿一抬小短腿,就往老爹躺着的摇椅上爬,嘴里哇啦哇啦的直喊爹,晏哥儿小胖子不爱爬高上低,只管往亲娘怀里拱,大脑袋贴到母亲身上后,才心满意足叫了声娘。
姜筠搂着身上扭来扭去的女儿,再望了会儿趴在逢春怀里的胖儿子,最后对着晴空万里暖阳高照的远方,微微一笑。
欢乐的时光飞逝而过,转眼就是惠安二十七年。
去岁大年初一时,嫤姐儿和晏哥儿还只会摸爬滚打,一年过去后,两个小娃娃已经能跑会跳,虽然磕头拜年的姿势一塌糊涂,依旧把嘉宁长公主和老驸马逗得喜笑颜开,一人给了两只大金元宝。
初二拜岳家,嫤姐儿和晏哥儿生得眉目精致,眉心再点上一粒胭脂记后,更如粉妆玉琢,雪堆冰砌,好看得不得了,尤其是晏哥儿,皮肤比姐姐更白皙娇嫩,眼睛也更圆莹清澄,安静不笑时,显得特别乖巧恬静,一旦咧着小嘴笑起来,就好像眼前凭空开出了一朵花,小模样秀美到不行。
这样漂亮的小娃娃,哪怕表情古板严肃如陶廉,都被胖嘟嘟的小帅哥笑温软了眼角。
逢春今日回娘家,到的不算早也不算晚,比逢蓉、逢萍、逢环、逢夏四家略晚些,又比逢兰、逢瑶两家早些,待两个小姐弟被长辈们逗弄一圈过后,逢兰和姚铭也到了,逢兰去岁九月成婚,还算处在新婚燕尔期,看得出来,小两口感情特别好,直如蜜里调油一般。
“今年八妹妹回来的最晚,待会儿可要罚她酒。”待逢兰夫妇行完礼拜过年,逢蓉笑着打趣道。
其实逢瑶还没到,但大家觉着她身怀有孕,虽然是孕期稳定的快五个月,不过,因她前阵子差点出现流产事故,众人都认为她应该不会回来,最多让韩越领着韩逸过来吃趟酒就够了,毕竟,子嗣为重嘛,谁知,没过多久,有丫鬟跑进来传话,说七姑奶奶一家也到了。
陶家姐妹不由面面相觑,随即有些了悟,逢瑶这日专门回来,只怕……还和她的亲娘高氏有关。
快五个月大的肚子,已经颇显腰身,逢瑶今日穿着银红色百蝶穿花的宽松长袄,发髻上压着一只累金丝嵌红宝的大凤钗,耳垂明玉珰,颈带赤金璎珞圈,腕悬嵌宝珠的金镯子,一身珠光宝气的由丫鬟扶着进来,另一旁,韩越牵着大儿子韩逸,神色喜怒不辨。
望着穿戴沉重的逢瑶,逢春默抽嘴角,想她怀孕那会儿,她都是能少戴首饰,尽量往少了戴,肚子里揣着双黄蛋,已经够她负重不起了,根本不想再往身上多添一点重量,便是如今,只要不是大型的喜庆场合,她通常都以轻便简洁的装扮为主。
陶老夫人端坐罗汉床上,看着鼓着肚皮拜年的逢瑶,神色既不见热络,也不见喜悦,颇有些疏淡寡然的意味:“瑶丫头,你身子不便,就在家里清清静静的养着,何必车马颠簸跑这一趟,子嗣为重的道理,你不知道么?”
自己挺着肚子回娘家,才刚进门,就挨了祖母一顿训斥,逢瑶眼中划过一抹难堪,但还是老实规矩的回道:“祖母,大夫前两天才瞧过,说胎像稳固,坐车出门并不妨事的。”
陶老夫人没再说话,示意逢瑶坐着歇息,这时,韩越拍了拍韩逸,叫他给各位长辈作揖拜年,先从辈分最高的陶老夫人开始,逢春回娘家之前,备有不少装银锞金钏的荷包,刚才已经发出去不少,待韩逸朝她和姜筠说完新年祝福语后,逢春给了韩逸一个明蓝色荷包,顺便夸他两句‘逸哥儿又长大了,真懂事’之类的话。
除新嫁还没几个月的逢兰外,别的陶家姐妹都各有儿女,逢瑶身为七姨母,少不得也要发几份压岁钱应应景,稍大些已懂事的娃娃,自然是主动上前去拜年,年岁还小懵懂无知的孩童,自当是被乳母引着去行礼,逢瑶依着礼数,在小外甥小外甥女行过礼之后,一个荷包一个荷包的往外给。
而姜筠心中甚是厌恶逢瑶,根本不愿让儿子女儿靠近她,便拢了一儿一女在自个儿身旁,漫不经心的逗着玩,明着摆出一幅我家孩子绝对不会去给逢瑶拜年的意思,当前头几家的小孩儿都给逢瑶拜过年后,姜筠依旧不动声色,只揽着两个漂亮宝宝哄着玩,嫤姐儿格外爱笑,嫩嫩的笑声一直响个不停。
逢春瞧一眼姜筠,默默地没有做声。
陶家几位年长的少爷,早拖家带口去岳家拜年了,是以,陶老夫人的福安堂内,除了回娘家的各位姑娘,就只有陶廉夫妇、陶觉夫妇、陶景、二房嫡次子逢邦、三房庶次子逢林在,逢谦臀伤尚未愈合,仍留在屋中养病,众人望见姜筠这幅态度,神色各异,但莫名的,没有一个人开口提醒姜筠。
先前,姜筠因厌恶高氏,连带逢谦也遭受了漠视,逢瑶亦为高氏所出,姜筠不想搭理她,似乎也算意料之中的事情,逢兰心思剔透,见屋中有一点点冷场,忙打开话匣子,与陶老夫人说笑逗趣,将氛围重新活跃起来,也算将逢瑶的尴尬处境掩饰过去。
而这厢,逢瑶等了半天,始终不见逢春家的晏哥儿和嫤姐儿过来,心中不由微微恼怒,这也太不给她面子了!当她不存在么!脸上挂起假惺惺的笑,逢瑶对逢春道:“五姐姐,你家的两个呢?快叫他们来,我这当姨母的,还没给他们发压岁钱呢。”她都主动开口了,逢春总得把场子圆起来吧。
不待逢春出声表态,正揽着一双小儿女的姜筠,语气相当冷淡生硬道:“嫤姐儿和晏哥儿不缺压岁钱,还是你自个儿留着吧。”
逢瑶怎么也没想到,姜筠竟然如此直白的给自己难堪,倏然攥起拳头,直气得满脸通红,羞愤难言,目光直接愤怒的瞪着逢春,似乎自己会被当众羞辱,都是逢春的错,咬了咬牙,再次唤道:“五姐姐。”
逢春心中有些无语,又不是我让你难堪,你瞪我干什么,不过,为着过年的祥和氛围,逢春脸色讪讪地打起圆场:“七妹妹,你五姐夫的意思是……呃,嫤姐儿和晏哥儿认生……”晕,她说的都是些什么呀,不等逢春圆上说辞的漏洞,姜筠已继续明言明语,这回更是剥皮之后的露骨,“我的意思是,嫤姐儿和晏哥儿根本没有你这个姨母!”
此言一出,逢瑶几乎把心肝肺都气炸了,怒道:“你什么意思?!”
姜筠不再理会逢瑶,却对侍立在一旁的晴雪道:“晴雪,你家七姑娘耳背,你把我刚才的话,大声的再给她说一遍。”
逢春面上尴尬的要死,姜筠突然不顾身份,和逢瑶当众拌嘴是个什么鬼,轻推一把面色冷俊的姜筠,低声劝道:“二爷,大过年的,你别……”又不待逢春说完话,姜筠已冷着脸再开口,这回被发飙的对象,却变成了逢春,“我早和你说过,不许你和她再往来,见了面也不许搭腔,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么!”
姚铭见势不妙,忙上前开口劝解:“二表哥,有什么话好好说嘛,别把孩子吓着了。”二表哥你今天是吃了火药么,怎么一炸又一炸的,连自个儿最喜欢的老婆都炸上了。
姜筠低下头,只见俩娃娃目光不解地望着他,各摸一把小儿女的脸蛋,姜筠声音温和道:“宝贝儿们乖乖,你们娘亲不听话,爹爹在训斥她,不关你们的事,好好玩吧。”
嫤姐儿对‘听话’这个词很耳熟能详,遂跺着小脚丫重复道:“听话,听话……”而晏哥儿记忆颇好,吐字又清晰,嘴里冒出来的是:“不听话,不听话……”姜筠十分温和的笑起来,“你们两个可要乖乖听话,不然,爹爹打你们屁股哟。”
逢瑶被挤兑得又气又急,母亲不在,自不能出声替她撑腰,视线一转,求助的目光望向身旁的韩越:“二爷……”
姜筠听到二爷这个称呼,眉头又是轻轻一皱。
面对继妻的哀声求助,韩越只神色淡凝道:“今日出门前,你是怎么与我说的?这么快就全部忘了?”看着丈夫冷淡不支持的态度,逢瑶顿如一只被戳破的气球,偃旗息鼓地低下头。
陶廉坐在陶老夫人左下首,冷眼旁观完小小的闹剧后,对陶老夫人道:“母亲,儿子与众姑爷先出去了。”陶廉一发话,回陶家来的七位姑爷,尽皆起身向陶老夫人告辞,姜筠离开福安堂前,不仅把嫤姐儿抱在怀里带着,又叫晏哥儿去找姚铭表叔抱着一道走。
老少爷们全部离开后,屋子里陷入一片安静的沉寂,陶老夫人端着茶盏慢慢呷着,曹氏和施氏各自低头逗外孙,逢瑶捧着大肚子,神色略萎靡地坐着,逢春当众被丈夫‘数落’了,脸上挂不住地尴尬着。
剩余几个陶家姐妹相觑一阵后,由逢蓉轻声开口问逢春:“五妹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五妹夫为何不叫你与七妹妹来往?”
逢春坐在椅子里,小声答道:“我去寿昌伯府随祭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别人或许不清楚,逢夏心底却是一片了然,在寿昌伯府那日,康姨母肆意训斥喝骂逢春,嫡母稳坐钓鱼台的视若无睹,逢瑶也在一旁悠然自得的隔岸观火,那时候的逢春,处境何其尴尬,脸面何等难堪,归根结底,五姑爷还是在替五妹妹……报‘仇’呢,且如此当众撕破脸皮,也可避免五妹妹以后再与逢瑶接触。
听了逢春的话,逢瑶却握拳低声怒道:“我们姐妹之间的事,与他何干?”
逢兰无语地抽抽嘴角,直觉逢瑶被气傻了,逢春是姜筠的亲亲老婆,你都欺负人家老婆了,还不许人家替老婆出口恶气啊,哎,真是,逢瑶没回来之前,屋里的气氛多欢快呀,她一回来,呃……亏她刚才还替她掩饰,五姐夫故意把两个孩子拢在身边,明摆着是不想理睬你的意思,你偏上赶着找没脸。
陶老夫人呷过两口茶之后,脸色淡淡地望向逢瑶:“瑶丫头,待用过午饭,你随你姑爷早点回去,你头一回有孕,还是要多慎重一些,孩子没生下来之前,以后不要再往娘家来了,万一出个什么好歹,你哭都没地哭去。”
逢瑶咬了咬唇角,忽然一脸泫然欲泣道:“祖母,瑶儿有事想求您。”
陶老夫人缓缓拨动缠在手腕上的念珠,语气冷淡道:“你要是想求我放你母亲出来,那就不用说了,我不答应。”
逢瑶脸色倏然一变,泪珠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声音悲戚道:“祖母,我娘她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把她关到荒僻的小院子里呀,那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祖母,求你放我娘出来吧……”
陶老夫人冷着脸寒声道:“你母亲上不敬顺婆母,下不会教育儿女,自己更是行事不检,我关她禁闭,免得她再败坏陶家家风,搞得家宅不宁,你不用再哭着求我,求我也没用。”
逢瑶从座椅里起身,扶着后腰跪到地上磕头,一意坚持道:“求祖母慈悲,祖母若不答应,瑶儿就长跪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