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瑶眼中含泪的抬起头,陶老夫人淡淡道:“也罢,我今天就破一回例,让你去见你娘。”
正是寒冬季节,关押高氏的小院荒草杂生,满眼都是萧瑟破败之景。
逢瑶脚上穿的是靛蓝掐金的羊毛小靴,身上笼着浅绿色缎面刻如意纹案的暖和鹤尝,一身富贵华丽的气息,与此地颇格格不入,陪逢瑶一同前来的孙妈妈,开口道:“老夫人的吩咐,只叫七姑奶奶在外头和三太太说话。”
守在此地的四个婆子,一个肤色特黑,一个脸形极圆,一个满脸褶子,一个嗓门最粗,早得了吩咐的四人,已将正屋的大门锁上——防止七姑奶奶执意往里头闯,四人给逢瑶和孙妈妈行礼问过好后,粗嗓门婆子朝左屋的窗户口方向喊了一嗓子:“三太太,七姑奶奶过来看你了!”
粗如男音的嗓门响在耳边,逢瑶忍不住蹙紧秀眉,在福安堂侍候的孙妈妈道:“七姑奶奶,老奴就在大门口等你。”说罢,招呼四个婆子一道往荒院门口行去。
逢瑶踩着沾满灰尘的荒草,走到被定死的窗前,悄声唤道:“娘?”那个粗嗓门婆子喊的那么大声,逢瑶都没听见屋里有动静,逢瑶低声唤了一声高氏后,还是没听到里头有回应,不由再拔高声音喊道:“娘?你在么?我是瑶儿呀——”
“瑶儿?”屋子里头终于有了回应,逢瑶记忆中的优美声线,已然不复存在,只剩一把干枯苍涩的嗓音,屋子里顿了一顿后,那把干涩的嗓音忽然反应过来了似的,很快由远及近扑到窗前,急急的嘶吼起来,“瑶儿,娘快被折磨死了,你快救娘出去啊。”高氏疯狂的拍着被封死的窗户,几乎是嚎啕大哭的模样。
逢瑶顾不得窗户肮脏,也趴在窗前哭道:“娘,瑶儿没用,救不了你,谦哥儿已叫祖母打了三回板子,回回都下不了床,我一去求祖母,祖母就说,我要是再给你求情,我就不是陶家姑娘,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呀。”
“你个傻丫头!”高氏在里头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和谦哥儿要去求你爹呀,你祖母最疼你爹,只要你爹给娘多求情几次,你祖母一定会松口的!”
逢瑶哀声痛哭道:“不中用,我和谦哥儿都求过爹的,爹只试过一次,就再也不敢试了,祖母连爹也一起打了,是叫大伯亲自动手打的!”老定国公已过世多年,遂长兄如父,陶廉揍起犯浑的弟弟来,可谓合情合理。
连最容易心软的老公都没辙了,高氏却依旧不甘心,又抓起另一根救命稻草:“你不是给韩姑爷又生了个儿子么,他很喜欢的对不对,你去求他呀,叫他找你祖母说情——”高氏虽被关在府后的荒院,但并不是真的与世隔绝了,那四个看守的腌臜婆子,时不时就会说些闲话,只不过消息来的会很滞后罢了。
“我生完栋哥儿后,就求过二爷,可他不依我,我也没法子呀。”别说,逢瑶还真试过走韩越的路子,然而此路依旧不通,“二爷说,这是我的娘家事,哪有他插手的道理,叫我别没事找事。”
“放屁!”高氏嘴里大爆出口,过往的贵妇形象一概全无,苍枯的嗓音暴怒着从屋里传出来,“什么叫没事找事,老娘可是他亲岳母,岳母在吃苦受罪,他这个女婿一声不吭,简直就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账……”
高氏已被囚禁了一年多,暗无天日的日子,几乎快把她逼疯了,这会儿压根是逮谁骂谁,压根没想过,韩越又非她生非她养,更没有施过大恩给人家,人家凭什么为了她,来找陶老夫人触霉头:“他不依,你就一直求他呀,直哭到他答应为止——”
逢瑶顿住不吭声了——她不住哭求的后果,就是老公半个月没再睬过她。
高氏等了一会儿,见屋外的逢瑶没应声,不由急得猛拍窗户:“瑶儿,你还在不在?在不在?”
待逢瑶在窗外应声之后,高氏又再急急得给逢瑶出主意,喘着粗气道:“他不肯出面对吧,你叫上逸哥儿一起呀,你姑爷这人,最疼的就是逸哥儿,他当初肯答应娶你过门,就是为了逸哥儿,就是娘哄逸哥儿去说服你姑爷的。”
韩逸都已经下葬入土了,她怎么可能再联手逸哥儿去给亲娘求情,逢瑶语出敷衍道:“娘,没用的……”逸哥儿病夭之事,她还不敢说给亲娘知道。
“你不多试几次,怎么会知道没用?”高氏在里头似乎一蹦三尺高,气得暴跳如雷,又破口大骂,“我生你们养你们,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你们是不是不想管老娘了!你们在外头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也不想想你们亲娘在遭什么罪,一个个全是狼心狗肺的东西,白替你们操碎心了,快救老娘出去,你们这些忘恩负义不孝顺的兔崽子,不怕遭天打雷劈么,告诉谦哥儿,叫他再去求你爹求你祖母,他到底是陶家血脉,你祖母难道真的会打死他么,叫他再去求情,叫他以死相逼,快点……”
说到最后,高氏差不多已是语无伦次的癫狂状态,嘴里只嚷嚷着救自己出去,叫儿女不顾死活的去哭去闹,逢瑶但凡露出半点为难推辞之意,高氏就在里头疯狂大骂,骂逢瑶没心肝,骂她不孝顺,骂她不管老娘的死活,只顾自己逍遥快活,骂她是个废物,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还嚷嚷着叫谦哥儿快点过来看她,顺口又骂逢谦这个小王八蛋,老娘最疼的就是他,才被打几下板子,就变缩头乌龟了,也骂他是个废物是个孬种,骂完儿女还不算,高氏还咒骂陶景,说他是个窝囊废,骂他没良心,妻子叫软禁了,连个屁都不敢放。
才一年不见,亲娘居然如此大变样,粗俗野蛮赛似乡野村姑一万倍,逢瑶几乎都被吓呆了,或者说,她已经被骂懵圈了。
孙妈妈觉着时辰差不多了,脚步稳稳地走到院里,对已经痴傻状的逢瑶道:“七姑奶奶,前头约摸着要开宴了,请回吧。”
里头的高氏听到逢瑶要走,又是哭又是喊又是骂,嗓音难听的犹如在敲破鼓烂锣:“死丫头,你听到老娘说的话没,赶紧救老娘出去,要不然你就是没心肝,没良心,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待逢瑶回到福安堂之时,福安堂正在摆置午宴,逢瑶身上微沾灰迹,一脸的失魂落魄,陶老夫人瞧逢瑶一眼,口内淡淡道:“可将逸哥儿病夭之事,给你娘说了?”
在寒意凛冽的屋外站了半天,逢瑶只觉手是僵冷的,脸是麻木的,听到陶老夫人的问话,逢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没有。”逸哥儿病夭之事,到底与她有一点点关联,她不敢和亲娘说。
逢瑶不知道的是,虽然她心虚没说韩逸之事,却自有多嘴的婆子,将逢瑶把韩逸养夭折的事情告诉高氏。
陶老夫人目光微冷道:“我告诉你,你在婆家给我消停些,真要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没人会给你撑腰做主……今儿个回去之后,本本分分当你的韩家二奶奶,别再起什么幺蛾子,你不要脸面,陶家还要脸面呢,你也是当娘的人了,多替你的栋哥儿想想罢。”
说话间,午宴已摆置好了,陶老夫人吩咐众人落座。
逢春与逢瑶比邻而坐,却无半点相交之态,这一顿饭,逢瑶吃得十分安静,几乎没有开口说话,就是满桌子的丰盛佳肴,她也没动过几筷子,目光茫然,神情恍惚,像是一直活在梦里似的。
宴后,在前厅聚会宴饮的老爷和姑爷们,又纷纷折回到福安堂,玩闹好半天的小孩子们,都笑嘻嘻地甜声喊爹,截至目前为止,出嫁的陶家姑娘们,除逢春生有一个女儿外,其余生的全是男娃娃,嫤姐儿当了一天被绿叶陪衬的鲜花,可把她高兴坏了。
姜筠抱着眉飞色舞的女儿,笑道:“嫤姐儿今天这么高兴啊。”
嫤姐儿拍着小巴掌,一脸无忧无虑的明媚天真,特兴奋的叽叽喳喳道:“爹爹,人多,好好玩……”亲娘时不时会瞪她训她,偶尔还会动手打她,而亲爹特别疼自己,连一根手指头没动过自己,嫤姐儿素和老爹亲昵,这会儿,被半天没见的老爹抱在怀里后,嫤姐儿拱在老爹颈间,乐得咯咯直笑。
看到老爹和姐姐亲近乐呵,偎在逢春腿边的晏哥儿,忽蹦出来一句:“小野猴姐姐。”
嫤姐儿扭过脸来,张嘴就是一句:“小胖猪弟弟。”说罢,还扮出一个鬼脸。
逢春嘴角一抽,脸上无语至极,姜筠眉毛一歪,轻弹一下嫤姐儿的眉心,笑道:“不许和弟弟吵架。”嫤姐儿扭着胖乎乎的小身子,皱起小脸轻轻嚷道,“弟弟说我猴。”晏哥儿替自己分辩道,“娘说的,小野猴姐姐。”嫤姐儿也嘟嘴道,“娘说的,小胖猪弟弟。”
所以,都怪她咯——
逢春轻咳一声,声音严厉,表情严肃道:“都不许再犟嘴,谁不听话,我就打谁了啊。”晏哥儿立时闭上了小嘴,从善如流地当起哑巴,嫤姐儿则趴到姜筠怀里,声音怕怕的轻轻呼喊道,“爹爹,娘又要打我——”
姜筠拍拍女儿的后背,笑着哄道:“嫤姐儿只要听话,你娘就不打你。”老爹都这么说了,嫤姐儿只能扁着小嘴,嫩声应道,“听话,听话,我听话。”
没带孩子回来的逢兰,注意到这一幕,不由扑哧笑出声来。
众人又略坐一会儿,便一一起来告辞离去,陶老夫人已有些乏累,便不多做挽留,之后,有的姑娘姑爷单独去了各自的岳家之处,有的直接告辞离去,逢蓉逢兰两家,自是要去曹氏那里再坐坐,逢萍逢环也不例外,至于三房的逢夏、逢春和逢瑶,逢夏去庆馨堂略坐一会儿后,就以家有琐事请辞,姜筠替逢春以时辰不早为由直接告辞离去,逢瑶……则拉着逢谦,与陶景再商亲娘之事,结果,当然是无果,最后只能带着栋哥儿悻悻离去。
嫤姐儿今天玩得太嗨,一上马车就被姜筠拍睡着了,美美睡着的嫤姐儿,面容格外安静甜美,就像一只坠落人间的小天使,晏哥儿也困的厉害,脑袋栽进逢春怀里后,就打起了轻轻的小呼噜,逢春压低声音笑道:“瞧嫤姐儿这个小东西,一睡着就乖静的不得了,她一醒……”
姜筠轻抚怀里的女儿,笑道:“性子活泛些才好呢,要是嫤姐儿也跟晏哥儿一样的性子,你不得一个头两个大啦……”
逢春亲亲儿子的胖脑门,又轻声说起今日之事:“今天,我祖母叫逢瑶去看我嫡母了,也不知出了什么情况,逢瑶回来之后,跟丢了魂似的……”
“你管她出了什么情况。”姜筠随口回道,“我已经说了,你以后与你嫡母、还有逢瑶,不许再有半分牵扯。”说着,嘴角微泛冷意,“逢瑶这桩亲事,可是你嫡母费了姥姥劲儿,才叫韩越答应的,韩越会应下这桩事,无非是因着逸哥儿,如今,逸哥儿没了,逢瑶若还是整日上蹿下跳,哼……”
逢春抱着沉甸甸的儿子,心中十分惋惜道:“逸哥儿那孩子,真是可怜。”逸哥儿生得肖父,不仅韩越喜爱的紧,连与逢珍不大相合的韩二太太,都拿逸哥儿当心肝宝贝,而栋哥儿,逢春方才瞧过一会儿,生得像逢瑶比较多一些,据闻,韩二太太似乎不大喜欢新添的幼孙。
两人回到长公主府时,姜箬和董临瑞还没走,逢春和姜筠将俩孩子送回如意苑后,又来到明萱堂,暖和如春的屋子里,姜大老爷和董临瑞正在下棋,姜箬正与姜夫人亲热的说话,见只有姜筠和逢春过来,不见两个漂亮小娃娃的身影,不由道:“嫤姐儿和晏哥儿呢?”
姜筠笑回道:“玩了一天,都累得睡着了,送回苑里去了。”
姜箬轻轻扁起嘴,表示很遗憾:“还想找他两个玩会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