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羡心知肚明。他此番千里跋涉而来,原来就是打着造反先锋军的旗帜,自然不怕与叶慕辰反目。
只是此刻九嶷山风景秀美,又当着大隋前朝国师的面,他也懒得剑拔弩张。
三人都假笑盈盈,一时间竟然有些宾主喜相逢的意味。
南广和便懒洋洋提高嗓子,唤了一声薛小四!
他领养的薛家镇小乞儿,亲自起名唤作薛小四的孩子,果然一溜烟弓着身子从花厅前跑过来。一身蓝布衫灰裤儿,刘海覆至额前。
薛小四年约七八岁,生的十分伶俐,小脸上汗涔涔的,声音里带着长年市井街头乞讨求生留下来的小心翼翼与欢喜笑音儿。山主大人,热茶已经备好了,请山主大人与苏侯爷去花厅一坐。
叶慕辰不肯提的侯爷称呼,这孩子信口便点了出来。只字不提一旁龙蟠虎踞面黑如锅底的元帝。
足见薛小四这孩子机灵古怪,察言观色的功夫日益深厚。
南广和心里头噙着笑,面上却仍是淡淡的,转向叶慕辰,像是那么随意一邀请,顺带的。叶将军也请。
叶慕辰自清晨在山顶凉亭上吹了一肚皮冷风,此刻又受了冷落,面色冷的像要结霜。南广和以为他必定拔脚就要走,刻意等了等,转身便又朝向苏文羡,想与苏文羡再唱和两句,不料耳旁却听叶慕辰冷淡道,唔。
南广和以为听错了,忙又回过头,却见那人已抬脚一溜烟儿地往花厅去了。
南广和不由怔住。
再转头看时,苏文羡脸上似笑非笑,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不知何时又将那白色鎏金盘狮镂空暖炉捂在双手中,只望着叶慕辰背影不出声。
咳咳,南广和尴尬地咳了两声,随即借怀中拂尘遮了脸,朝苏文羡道:北川距此山一千多里路,不曾想,侯爷来的倒是快。
是啊,苏文羡不紧不慢地缀上他的脚步,两人并肩往花厅走着,口中淡淡道,世事如白云苍狗啊!某也从未料到,某竟然能继家兄之后,再次与那枚凤玺结契,成为同一人的仆从。故此千里奔驰,马儿都跑死了两匹。昔年大隋南氏皇族曾言,各路诸侯若见凤玺诏令,无论身处何地、遭遇何事,哪怕阖府只剩下一名男丁,亦须枕戈待旦,星夜驰援。
苏文羡停下脚步,侧身觑着南广和,上下打量了一番,眯眼笑道:某自幼生于北川长于北境,竟从不知道,原来除了南氏凤族子弟外,竟还有能够调动那枚凤玺的人。山主大人,果然好谋略啊!
南广和微微一滞,不知这话从何接起。
便听那苏文羡又淡笑道,不过也好,这天下分分合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论那位殿下是否让山主深藏于此山中,某此次代北川应诺苏家欠南氏的债,今番便总算可以一笔勾销。只不知那南氏昔年欠下苏家的许诺,是否仍旧作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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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情债
苏家欠南氏的债南广和品了品, 不觉笑道,三百年前大隋立国,得六个世家、八位士林魁首、三员边塞猛将、一十九位草莽英雄, 共计三十六位异姓侯鼎力相助。大隋始皇帝登基后分封天下, 三十六位异姓英雄皆得以封侯。虽说是始皇帝恩典隆厚, 却也是侯爷们应得的,怎地又谈上债字?
苏文羡也笑道:话可不是这样说。他略一沉吟, 不知想到了什么,随手摘了一簇雪白的娑婆沙华,夹在修长的指间, 凑鼻轻嗅。
三百年前, 苏家不过贩夫走卒之流,苏家祖上原是每日在铁匠铺里打铁的粗人。当年始皇帝揭竿而起,号令天下英雄, 苏家亦奋起追随于太祖麾下, 九死一生,原本只是为了乱世里一口吃的
苏文羡的声音清澈如溪流, 原是极好听的。此刻他娓娓道来, 声音便如响起在南广和耳边, 潺潺而流。太祖恩德,苏家世代不敢或忘。但是九年前
南广和默了默,等了片刻不见下文, 便好意替他解围。九年前原怪不得谁, 北川远在极北塞外,距离西京何止千里之遥, 一时赶不及,也是有的。
不, 孰料苏文羡竟一口否认,随即收敛了一贯以来的嬉皮笑脸的笑意,转身郑重道:当年苏家见死不救,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只因九年前,北川府苏家祸起萧墙,自顾不暇。
南广和心中一惊,垂眸静静注视他。
南广和自从九年前停了秘药,身体疯狂抽条,如今竟足有九尺余,比世间寻常男子都要高出半个头。苏文羡是北边人,原算不得矮,却比他要低大半个肩膀。
此时南广和居高临下注视着他,他也不恼,只眼神极其复杂地叹了一口气。十四年前,大隋宫中那位,透露出要将长公主下嫁至北川的消息,苏某全家喜不自胜,一时人人喜笑颜开,我那长兄更是立下重誓,要在迎娶长公主前在庙中清修三月
南广和:
南广和这次是真的悚然而惊了,下意识摸了摸鼻尖。他自是知晓,十四年前那位被父皇点中、雀屏中选后前往庙中清修、最后却离奇死在花魁娘子身上得了马上风的壮士是原北川侯苏晟,也是这位北川侯苏文羡的兄长!
被人当面提起死的这样尴尬不体面的前未婚夫,实在是有点耻。
那南广和又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幸好转念想起自个儿如今是国师,不是公主韶华,立刻强稳住心神,凉凉道:小侯爷节哀!
那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苏文羡将手指捏的咯咯响,指尖雪白的娑婆沙华碾碎成冰凉的浆汁。长兄原本在庙中清修的最后一夜,莫名失踪,家中仆役私卫四处寻找。那夜某亦亲自上山,上百号人,火把照亮了半座山,硬是找不到一丝踪迹。及至次日天明,家兄却被人发现暴毙于山下一座妓馆。
南广和:
家兄自幼习武,苏氏拳法习至第六重,国师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苏文羡一双狭长的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苏氏拳法第六重,双臂双拳坚硬如铁,非童子功不可练成!
南广和只觉得沐浴在那样的目光下,浑身如被针扎。又如同被迎头泼了一盆雪,冻的全身冰凉,血液都在血管中凝固了。
那是刺杀!苏文羡斩钉截铁道。家兄乃是苏家这一辈的长子长孙,十六岁袭侯爵之位,性情豪爽,平生嗜酒如命,却从不沾染女色。那样耻辱的死法,是对北川府最大的侮辱!苏文羡微微抬头,仍凝视着他,眼神中渐渐泛起一层浓重的悲哀。某带领仆役发现他时,他全身赤.裸,口中白沫尚未干涸。直至死去,他的眼睛都未曾阖上。
家兄乃我北川的侯爵,他不该被如此践.踏!
南广和莫名想起九年前,宫殿前挂在梁上的父皇的嫔妃们,一张张韶华正盛的脸,额前点着或金色或浅紫的娑婆沙华的印记,双目圆睁,尸体血污狼藉。那一张张美丽的脸孔,仿佛又在此刻现出眼前,那是一种不甘,亦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对家族的侮辱,亦是对于大隋皇朝的侮辱!
苏文羡的长兄,上一任的北川侯爷,原本亦将是大隋皇室成员,是他韶华长公主尚未下嫁的驸马。
南广和眼圈亦有些发红。他静静注视着面前披着白狐大氅的青年,眸色沉静。许久后,叹了一声,从他指尖拣去那一枝捻成碎浆的娑婆沙华。侯爷之耻,亦是大隋皇室之辱。
苏文羡定定地望着他。
侯爷来意,本山主已知晓了。南广和错开眼,涩然道:十四年前,先帝曾下诏令北川侯府迎娶长公主殿下,原本就是因为他老人家料到,山河飘摇之下,覆巢没有完卵。先帝他老人家,原本便是存了托孤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