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霍然起身,完全无视屋里老老小小一干人等,广袖长舒,将桌上一对青花底琉璃花樽打翻在地,转身就走。父亲呵斥:“玉萼,你站住,站住!”三娘一丝停留的意思都没有,父亲跺脚怒道:“岂有此理!”,却又紧跟了出去。
我无奈摇头,三娘受宠可见一斑。
二娘看我,说:“其实不必为了我开罪你三娘,我是侍女出身,阖府上下无人不晓。”我说:“难道侍女出身就该一辈子被人讥讽取笑吗?”二娘淡淡一笑:“这么些年来,我已经习惯了。玉萼是汪府小姐,又曾选入宫中,她高傲些也是常理。”
棠璃蹲下身拾捡花樽碎片,长姐看着她,却对我说:“妹妹开罪了三娘,只怕三娘必不肯罢休。”我笑笑说:“怕什么,她总不能吃了我。”
虽如此说,想起刚才三娘阴狠的样子,又回忆起梦里的景象,我还是经不住打了个寒颤。
第五章 灼灼其华
来这里十来天,我慢慢的习惯了繁琐的古代小姐生活。
有天,棠璃早早把我装扮起来,照例教我许多礼仪规矩。晌午时候,她留在屋里,让初蕊随侍我左右,去往偏厅用午膳。
府里的人都知道我活过来了,又神志清醒举止得体,也不再见我如见老虎。
初秋季节多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味道,晨露晶莹,清风拂面,我的心情不知怎么就像这潮湿的空气,总有些说不出来的东西缠缠绕绕。
行至半道,雨突然大起来,我挽起披帛牵起裙角就往屋檐下钻。只管低着头跑,没留心撞上了人。
他一把擎住我两只胳膊,看清之后又赶紧松开道:“你怎么在雨里胡跑,初蕊也不带把罗伞。”初蕊忙欠身笑道:“出来的时候没下雨,再说偏厅又近,谁曾想突然下起来,倒像大暑天一样了。”
我一边慌慌张张整理衣服一边看去,他约莫十七八岁,长身玉立,五官深邃,眉眼清明,着一身月白长袍,腰间系绿色腰带,挂着两三个香囊,正嘻嘻笑着看我。他身边还有一个男子,二十上下,身材颀长,着一件浅绿家常袍子,银色腰带上只系了一块色双鱼玉佩,温润如玉,君子谦谦。两人都没有戴冠,只是束发而已。
初蕊先恭敬的向我介绍绿袍男子:“这是右千牛卫长史钟大人。”又对着我撞的男子说:“这是裴承奉,是小姐叔父之子,排行第三,小姐该尊一声三哥。”
承奉?我记得史书里记载是个文职,也就是八九品的小官。千牛卫长史是什么官我还真不知道。
那白捡的表哥伸手拈去我头发上沾的绒线,笑着说:“听说你患了忘症,我还以为是谣传,今儿见了我都不搭理,看来是真的了。”
我打掉他的手,叫了一声三哥。初蕊说:“承奉别诓小姐了,小姐赶着去偏厅用膳呢。”他听了这话笑道:“叔父唤我和承昭兄一同用膳,正好一起。”
初蕊要回去拿伞,我见雨已经小了很多,又耽误了这么多时间,想当初突遇大雨,文件袋、塑料袋、杂志、甚至提包都拿来挡过雨,何况秋季雨小,完全不用折返回去拿伞。披帛在身上晃来晃去的很累赘,我计上心来,摘下披帛折叠几下挡在头顶,俨然一把丝绸伞。
我转身对他们俩说:“我先走了,去的太晚只怕爹爹不高兴。你们随意。”说罢撒开脚丫子就朝雨里冲,刚跑两步,初蕊就追了上来:“小姐等等,淋坏了身子可了不得,等婢子回去拿伞!”我只管摆手:“你再跑回去拿伞,一来一去只怕要淋个湿透。反正雨小,路又不远,不要紧的。”
初蕊跟着我跑,一路指点路径。好在偏厅真是不远,跑了最多一百米远就到了。站在偏厅门口,初蕊摸我身上,只是披帛湿了,身上其实并无几处湿润,她自己跑的发髻散乱,湿的更多。
她不停的责怪自己,我心里暖暖,握住她的手说:“别怪自己了,我身上都是干的,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初蕊眼眶一下就红了:“小姐,你好不容易才康复,要是染了风寒可怎么办?”“乌鸦嘴!我晕倒那些日子你天天守着嗑瓜子,现在才知道担心我。你看我像那么娇气的人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裴婉从今往后都会平安顺遂的!”我在衫子里暗暗握拳,再不要像以前的裴婉那么尖酸刻薄受人利用,再不要被人害死无处伸冤,再不要!再不要!
三哥和钟大人慢腾腾的跟过来,两个大男人居然等着仆妇送去罗伞,我在心里暗暗唾弃他俩。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你居然会纡尊降贵在雨里狂奔。”三哥凑近来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我回他:“三哥不要把人看扁,天外有天,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丫头们出来看见我们几个,忙招呼我们进去。进门就看见父亲坐在上首,右边条案下首是二娘长姐,左边下首是摆张臭脸的三娘,三娘身畔有个女孩子,身着一袭粉色团锦琢花长衫,一条百褶如意裙。巴掌大的瓜子脸素面朝天,冰肌玉骨,颜若朝华。虽未成年,却已是风姿卓越,倾国倾城。她打扮的也并未如何刻意华贵,只项颈中挂了一圈赤金盘螭璎珞圈,光华四射,映得她越发娇艳。若说长姐是丰泽润美,裴婉是雅致清丽,那么她,便是熠熠夺目!
钟大人与三哥告了座,独我愣愣站着,父亲唤我入座,我才醒过神来。三哥噗嗤笑出声,低低说:“我看你不止是得了忘症,还得了呆症。”我恨恨回他:“总好过你得了笑症!”他正自鸣得意,突然听了我这句话,笑声便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像只被捏住脖颈的鸭。
父亲清清嗓子:“今日家宴,同贺贤侄承昭年纪轻轻,就升了正七品右千牛卫长史,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绿袍男子应声而起,长揖道:“姨父过奖了,侄儿必谨遵姨父教诲,尽忠尽力!”
我瞥见三娘一脸遮不住的笑意,心下了然,原来绿袍男子是三娘的侄儿。这钟承昭是个七品官,七品算什么品?芝麻官而已,需要特意祝贺么?父亲又说:“少俊,你比承昭出仕早,时至今日还是从八品承奉郎,你若是再不努力,等你父亲从鞑靼回来,我看你有何面目见他!”
三哥若蚊子哼哼般的答应一声,我偷偷发笑,他坐我对面,愤愤然盯我,我忙掩口做咳嗽状。
父亲听我咳嗽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又咳?”三娘唯恐天下不乱:“妾身看她雨中混跑,罗伞也不撑,要不咳嗽也难。”父亲听了这话大怒:“随侍的人是谁?怎么没给小姐撑伞?”
初蕊吓的跪倒,趴在地上不敢说话。见势不妙,我忙站起来解释:“女儿只是口干的厉害,喝茶猛了些,呛住了,不关她们的事。”二娘坐我旁边,伸手摸了几下,含笑对父亲说:“老爷,婉儿衣服是干的,不打紧。她屋里几个丫头虽然毛糙,大事上还是不敢糊涂的。”
三娘妩媚一笑,端起梅花嵌银酒壶替父亲满斟一杯:“二夫人一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没事,那就没事了。”她这句话平淡无奇,但细想想却觉尖酸刻骨。二娘何曾在府里当家作主过,向来都是三娘说一不二,二娘只有遵从忍让的份儿,现时在家宴上说起,反倒像是二娘历年在家里作威作福一般。
长姐一直不开口,那粉红少女也缄默,两位哥哥都是外人,也都装聋作哑各自饮酒。我咳嗽一声,刚想讽刺她两句,二娘却在底下拉住了我的腰带,并微微摇了摇头。
父亲的声音响起:“婉儿在阎罗殿上走了一遭,又改了以往陋习,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我这做爹的真是莫大宽慰。婉儿,以后切莫再让为父操心了。”
我点头如捣蒜,三娘只是冷笑。粉红少女突然站起来说:“姐姐染病,都是媜儿的过失,虽然爹爹说前事不提,但媜儿还是自责不已。”她举起手里的白玉高足杯道:“姐姐若原谅了媜儿,就请满饮此杯。”
先前我多少猜到了她就是裴媜,古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就算她存心整我,我也不觉得意外。不过喝酒这回事,对于曾经常有饭局应酬的我来说,根本就是拿手戏。
“既如此,我失礼了。”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液体入喉,才发现这是难得的葡萄佳酿,以前在超市买的那些解百纳干红之类给它提鞋都不配!如此好酒,若不趁机痛饮一番岂非暴殄天物?
我也拿起案上酒壶满斟一杯,站起来对父亲说:“女儿不孝,让爹爹担心,今日女儿有命能站在爹爹面前,何尝不是上天眷顾?女儿发誓再也不让爹爹愁苦悲伤,请爹爹满饮此杯!”
父亲掩不住的高兴,满满的饮下一杯。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我想起了爸爸,当我给他做饭,给他倒酒时,他也是这么高兴,他总是对妈妈说:薇薇是咱们俩的贴心小棉袄。可是,几年前那场车祸后,我就再也听不到他说话,再也不能给他倒酒喝了。眼前的这个爹爹,虽然疼我,爱我,但那都是因为我占据着裴婉的身体,如果有朝一日我回去21世纪,还会有这样一个疼爱我的父亲吗?
父亲又饮下几杯,借着酒兴问钟承昭:“你觉得我这三个女儿怎么样?”承昭愣了一下,回说:“三位小姐都是人中翘楚。”父亲又问:“那么,若是我与你钟家结亲,你喜欢哪一个?”
长姐一直半垂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裴媜倒是大惊,三娘嗔道:“老爷醉了,这不是叫孩子们难堪嘛。”父亲说:“男婚女嫁,有何难堪?莫非你嫌我裴家配不上你们汪家?”三娘忍着气说:“老爷哪里话。只是这几个孩子从小认识,虽是表亲,却和亲生的差不多,老爷突然说起婚配,她们只怕都不愿意。”
父亲却扬声说:“老夫之女,不求配以名门纨绔,但求得配大雅君子,方不辱没其芳华!她们有什么不愿意?”三娘那表情,恨不得堵上父亲的嘴,父亲醉醺醺问道:“莫非贤侄一个也看不上?”
承昭看着手里的酒杯,不说是否,只吐出八个字:“桃之夭夭,烁烁其华。”
按我的理解,裴家三姝虽然都很美,但“灼灼”二字,给人以明艳夺目之感,在座当之无愧的恐怕只有裴媜。承昭既这么说,大概是看中了裴媜。
长姐听了这话突然抬头,直直的看着承昭的侧脸。父亲的确喝多了,他嘿嘿笑着醉倒在案上,二娘三娘吩咐人把父亲抬回卧房,两人都跟着去伺候,剩下我们几个小辈孤零零的在偏厅呆坐。
承昭神色坦然,依然伸手向侍婢取酒。裴媜板着脸坐着,这和她粉妆玉琢的样子极不匹配。她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斜睨一眼承昭,拂袖而去。看来,还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我的坐席离长姐最近,我听见她低低的念:烁烁其华,烁烁其华。像复读机似的念了一遍又一遍。她的脸上,明显有失望浮现。
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我所接触的长姐是一位进退合宜的大家闺秀,她气质高贵,极有涵养,遇事也镇定自若,我一直以为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失态。
直到今天,她终于表露了些许感情,我猜想,或许和承昭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