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介虽说有心问当年旧事,但他今日来的理由是读书,那就得先读书,他自幼在祖父膝头长大,那是整个大周都知名的大儒,指点一个寒门农子鹿大郎,是不在话下的,两个人一起讨论了会功课,就到了晌午。
鹿大娘敲门,要他们出来吃饭,招待贵客用的是现杀的鸡羊,很实在的一顿,也只有殷实人家才拿的出来,在听鹿大郎说谢子介对十几年前旧事感兴趣之后,鹿大娘开口地很豪爽。
“那两位贵人全村都见着了,高氏——就是贵人们借宿人家的女主人,在那天后我们一起去浆洗衣裳,她夸耀了很久贵人的样子。”
鹿大娘说了半天,但也不过是些贵人的形貌,这些对谢子介是无用的,他正打算打断鹿大娘,已经说得激动的鹿大娘站起来,拉着谢子介出门,指了指身后的屋子。
“那就是贵人借宿的人家。”
这就不虚此行了,谢子介垂眼,有关玉佩和立足宝丰县的事,他自可以找机会去问高氏。
正在此时,鹿大娘喘了口气,叹息道,“可惜高氏过世了。”
过世了?
谢子介愕然,他来之前,已经有人世无常的准备,但此时还是不禁恻然,高氏既死,旧事更可能无人知道。
鹿大娘还要说话,那栋已经被谢子介牢牢记在脑子里的屋子里忽然传来了骂声,很大的吵嚷,以及什么被推倒在地的声音。
是人被推倒的声音,谢子介在心中判断。
鹿大娘低声叹了口气,对谢子介道:“贵客见谅,我和大郎去去就来。”
她皱着眉,眼中有怒意,但一点也不惊慌,招呼鹿大郎推门出去的动作也是熟稔的,很明显,鹿大娘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子介并不爱多管闲事,但鹿三堂叔家的不安定已经和他有关了,因此他主动道:“大娘若是愿意,我也能帮帮忙。”
鹿大娘一拍脑袋,这位谢秀才可是个热心人,不是热心人也不会从县里来鹿家村就为了教大郎功课,热心人想帮忙,她怎么能拦着?
更何况朱氏他们是歹毒的,万一有点什么,人多点总是好的。
鹿大娘拉起谢子介的手,爽快道:“贵客跟我来。”
鹿琼家门前已经围了好几个大娘。
都是被鹿芝托付过照顾鹿琼的,一个个带着儿孙使劲叩门,她们都是鹿家村邻里邻里,朱氏不好冷落太久,只能冰着脸开门。
“老姐姐们来我这儿有什么事?”朱氏的不耐烦是从眼睛到脸上都明明白白的。
其中一个大娘一把推开朱氏:“来看看我苦命的琼娘啊!”
她太直白,朱氏都梗了一下,还没说什么,一堆大娘已经推开门,硬生生往里挤。
鹿大娘在后面,朱氏好容易拦住了鹿大娘这一家,死抵着门不想让进去,鹿大娘急了,把谢子介往前一推:“这是贵客,我带贵客来你家,你还敢拦?”
朱氏正要骂人,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没人碰到她,她居然被挤得后退,鹿大娘三人转眼也进去了。
谢子介收回脚步,本来把朱氏挤到一边的一个大娘察觉这边有空隙,里面挤了过来,谢子介不动声色,顺便让鹿大娘放开了自己。
鹿家屋子里一片狼藉,桌子倒了,地上还半坐着个少女,一手捂肩,红肿的手指触目惊心。
最前面一个大娘急喊:“琼娘?琼娘!”
琼娘?
居然这样巧!
和他几次有缘的小姑娘,居然就是他要找的人家的子女?
谢子介惊愕,他有心多打听些什么,,可鹿大郎已经拉着他走到一边,鹿大郎拍拍他,也忘了不能说别人坏话,咬牙切齿道。
“莫看了,三叔和三婶,唉,真不是东西。”
很显然,鹿家磋磨鹿琼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谢子介想,而“琼娘”的人缘不错。
屋子里大娘们有关切,有询问,嘈嘈杂杂,谢子介又听到了昨日书院前的声音,很坚定又很柔和,应了一位大娘。
“六婶子,我没事。”
确认鹿琼没什么大碍后,大娘们很快就出来了,有两个不忘拉着朱氏说些什么,朱氏坐在门边,气得嘴唇发白,一句话也不说。
“那是高氏第二个女儿,”回去后,鹿大娘这样解释。
她看出来谢子介的迷惑与好奇,直接把鹿琼家的事全盘托出:“高氏命苦,生完琼娘不久就去了,鹿三续弦娶了朱氏。”
鹿大娘连连叹气:“当初和高氏在一块儿,鹿三也是个憨厚人,没想到娶了朱氏后竟狠心,琼娘可是他亲闺女啊!”
她对鹿三和朱氏是明显不喜欢的,而高氏的两个女儿:鹿芝和鹿琼,在高氏口中就是又聪明又细心的好孩子,做邻里的自然要帮忙照顾。
谢子介恍然。
他想起来两次见到的鹿琼。
第一次,那姑娘拿着木条对着他,满脸害怕绝望,眼中盛着不甘,他见过很多不甘,人活不下去又偏要挣扎的时候才是这样的表情——绝不可能是精怪或者盗贼。
那种不甘让他放过了她。
第二次,她在书院前拿着涂了芝麻蜂蜜这些贵物的胡饼,脸上却是缺钱少银的困窘,他出于试探出了手。
她请他帮忙写信,他看见了她因苦于资费和发现被骗的窘迫,他看出这姑娘只能拿出九个铜板,试探罢本来打算就此走人,没想到居然被送了这姑娘那么珍惜的胡饼。
这是个被生活苛刻的苦命人,有不甘也有绝望,给她一口热气,就能继续向上爬,但也脆得很容易折断。
谢子介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人,甚至家变那年,他也沉溺过这种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