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卒上城头,披竹甲,提锈刀,一瘸一拐;一瘸一拐如蚁爬。
百景城已经没多少活人了,没多少人看见这一幕。路过百花楼的时候铁民往里面看了一眼,门庭寥落,门楣崩摧,牌匾落在地上,被踩得稀碎,空无一人。
铁民扶着墙,继续朝前走。没走多久又看见一片被拆得千疮百孔的屋子。那些屋子的主人早已经不在,留下的断垣颓壁也都是拆不动的、没价值的。墙木都已经被人搬上城头,充作火木滚石砸落了。
一段糊着白纸的窗棱“扑泠泠”的响着,顺着街道滚落到了铁民的脚边。铁民用刀挑起那段褪了色的窗棱,把它轻轻放到一边。
他继续朝前走,终于瞧见了活人。那人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浑身上下沾满了黑色的灰,手里捧着一块被火熏过的黑乎乎的块茎狼吞虎咽,一张脸只看见眼仁和牙齿是白色的。
铁民把自己怀里的硬饼子掏出来,掰开,分了一半给他,又把另一半小心翼翼揣好,小心舔干净自己手上的饼渣。
那人看着放到自己面前的干饼子,喉结很明显蠕动了一下,紧跟着扑了上去,吞了两口,扭头朝着铁民叫道:“做啥嘞,送死去?”
“老子是战士!”铁民没回头,摆了摆手,“你赶紧跑吧。”
那人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什么话也没说,又缩回了自己方才呆着的地方。
铁民继续朝前走,拐了好几个弯,赶了大半个时辰,只觉得那瘸了的腿钻心疼的时候,他终于赶到了城墙下面。
青色的城墙已经变得斑驳,到处都是暗红色的血迹。城墙下面有森森的白骨,在寒风的吹拂下从那骨头的缝隙中发出“呜呜”的可怕声音。
铁民看着那堆白骨,紧了紧自己身上并不合身的竹甲,握紧了那柄锈刀,开始沿着台阶往城头上走。
台阶不高,他扶着冰冷湿滑的墙壁,走一步大喘一口气。白雾从他的鼻孔嘴巴呼出,才冲没多远就被冻得没了踪影。
越往上越冷,越往上那些厮杀的声音也越清晰。似乎随着位置的上升,原本被城墙挡住的那些要命的恶意和杀戮、战火就要掩饰不住,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温度变得越来越低,铁民的眉毛上已经结了一层霜,他嘴里面也是冰凉一片,扶着城墙的手已经几乎没了知觉,原本刺痛的腿也跟着麻木。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嗅到了浓重的血腥的气味。
原本已经意识模糊的他一下子变得清醒过来。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当初的浮池之渊,回到了自己还是个正常人的时候,回到了那个驻守浮池之渊的铁字营。
他踏出了最后一步,从城头上往外看过去。浮光跃金,残阳如血。
眼前的恍惚场景与现实在那一刹那重叠,他似乎是看见了城外的妖族,看见了城内奋勇的战友,看见了浮池之渊绵延百里的金色阵纹,看见自己脚下踩着的城池下方无尽的黑色深渊,还有深渊冲上来的那些似乎无穷无尽的妖族。
“杀……”他从喉咙里传来微弱的嘶吼声,挤出来的,像是风从两片贴得很近的铁皮里面穿梭,这个字变了形,听起来有些像是“唰……”
他迎着那夕阳,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锈刀,站在大日的中心,给百景城留下最后的背影,锈蚀的刀尖指向城外,他用尽力气大声叫道:“杀!”
残破的身躯跌跌撞撞往前冲,爬满了暗红锈迹的铁刀从斜刺里刺穿了一名妖军的腹部,救下了某个人族血修。他甚至来不及朝着铁民多看一眼,已经转身扑向了另外一名妖军。
铁民藏在体内太久的血脉开始激发,因为残废而跌落的实力被他全都逼了出来。他不复当初的巅峰战力,但他终究是浮池之渊铁字营出来的精锐中的精锐。
回忆逐渐远去,现实填满瞳孔,冷风在天空发出恶意的笑声,天上密密麻麻的妖族挡住了那如血的残阳,他们朝着下面发出一波波的冲锋。城头上还不断有妖族跳上来,冲破阵纹与人族拼在一起。
城墙不断颤抖着,似乎是在为眼前这场搏命的厮杀而感到心惊胆战。探头朝下看去,能看见一只只穿行在土里的妖兽正一下一下撞着城墙,想要摧毁城墙的根基,同时摧毁那些刻画在城池每一个地方的阵纹。
声浪在这个瞬间冲到了铁民的脑子里,嘶吼声与拼杀声一下子爆炸开来,独属于战场的那这紧迫、躁动也随着肾上腺素的提升倏地出现。
铁民游走在那些战局的旁边,哪里需要他便去什么地方。那柄生了锈的刀总是瞅准实际,以不符合它程度的锐利刺入某个妖族的胸腹,救下一名又一名的人族血修。
很快,他被妖族盯上,有一头固元境的妖族冲向了他。铁民慌忙以锈刀格挡住那妖族锤击过来的爪子,却在巨力之下踉跄后退,狠狠撞在城墙的垛口,上半身随着锈刀高高扬起,重心不稳,差点便要坠落下城墙。
一旁有人拉住了他,铁民来不及道谢,那人便被追杀过来的妖族一爪子抓烂了脑袋。
锈刀再一次拦在了那妖族的面前,尖锐的爪子与刀刃碰撞迸发的火花一连串一连串洒落在地上。铁民不断后退,若是巅峰时期,区区固元境妖族根本就不会被他放在眼中,但现在的他残弱无力,根本就不是那妖族的对手。
没有人顾得上他,冲上城头的妖族还在不断变多。这里还不是妖族主攻的那段城墙,在宁远的调度之下,韩白登所在的地方才是每一步都充满了凶险。
血脉在胸膛沸腾,老卒胸口燃烧的火焰在一下又一下的冲击下越发炽烈。
他卖了个破绽,大吼了一声,放妖族冲进来,一爪子抓向他的心口。铁民已经看见了那妖族眼中闪烁着的险恶冷漠的光,电光石火之间,他身形一个踉跄,躲开了那致命一击,同时左臂一把抱住妖族,手中的锈刀已经从妖族的脖子里扎了进去,从另一端穿刺了出来。
妖族的生命力顽强,竟然还在挣扎。铁民已经被那爪子在胸口抓了个洞,却仍旧用力用锈刀割开了那妖族的喉咙气管,妖族捂住了自己的喉咙,眼中有难以置信的神色,一片片黑色的鳞甲已经从他的身上逐渐脱落。
铁民发疯一样把那把刀刺向身前的妖族,一直到他的尸体千疮百孔,他才“噗通”一下坐在了地上,蹬着完好的那条腿,缓缓挪到了妖族尸体边上,捂着自己胸口的上,已经是有进气没出气。
身后的尸体很快变得冰凉,就像是现在的天气一样。铁民包扎好自己的伤口,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封住那些汩汩流淌出的鲜血。
远处的厮杀声依旧在传来,也有人族血修填补这里的空缺,从这里冲出去与妖族搏杀。
铁民倚靠着那妖族的尸体,蜷缩着身子。
他胸口好不容易有了一些暖意,伸手去拿地上的那柄刀。握到刀柄,轻轻一提,那柄锈刀“哗啦啦”落了一地,铁民呆眼看过去,那把刀已经碎成了一地的碎片。
这柄刀只是凡铁,若不是铁民灌以血脉之力,它甚至不能破开妖族的防御,但挡了那么多下重击,它依旧不堪重负,破碎是意料之中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