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晕得可怕。一屋子的坛坛罐罐东倒西歪,熏人的酒气像是沼泽里蒸腾起的瘴气,带着让人厌恶的恶臭与酸腐味道。
周子躺在那些坛坛罐罐的中间,身体摆成了一个大字,眼神迷离,意识是清醒的,却在不受控制地想从他的体内脱离,被他用最短的时间拖回来,紧跟着又是新一阵的拉锯战。
他有吐的冲动,却偏偏吐不出来,这种感觉最是难受。酒精的力量是强大的,连他都逃脱不了,如果有以“酒”作道的妖,想来作战的手段必然奇特。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笑,手里的酒坛子滑落,“啪”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响声像是惊醒了他,他晃了晃脑袋,涣散的瞳孔重新聚集在一起。
消息已经都放出去了,接下来就等遗迹的出现……算了一卦,卦象为什么这么奇怪……阴之心,阳之魂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卦象显示一定要让这些小妖参与进来我才能找到……
周子沉默不语,剑南道之行那种奇妙的感觉再一次涌上了他的心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为何如此心神不宁?
他站起身来,左手一尾阴鱼,死气弥漫,右手一尾阳鱼,生机盎然。他的目光在这两尾阴阳鱼中探寻,想要从中找到答案。
过了许久,他眉心一片殷红,像是印了一颗枣子。他用手指使劲捏了捏眉心,目光锐利,忽而转为无力和柔和。
“一道人影?是谁,哪一族的……若我能得到阴之心,阳之魂,阴阳融合,距离天仙境便不会太远,否则的话我的地位迟早不保,一个个都蠢蠢欲动,那些老家伙不知道有没有过来,他们若是也进了遗迹……无妨,我比他们熟悉得多,还要动用万寿牌,即使在遗迹出了什么差错也没事。
“还有什么是我没有想到的么?一只鸟,一头牛,还有那只猫……够了,够了,万无一失……”
他喃喃自语,抱着旁边的罐子大吐特吐起来。
……
天气大好,心情大好,燃眉之急算是暂时解开了,唐未济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短暂的平淡,带来有秩序的心境。
老桑从自己住的地方出来,脸都是绿的。府城那边的商铺暂时就交给影空一个妖去打理了,他们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不管是妖气石还是万寿牌、天材地宝都有足够多的进账,足以支撑猫舍现在的需要。
他摇摇晃晃的,还没走两步,和认识的玄武营说了几句话,客气了两声,刚转过脑袋,就看见那边行来一道人影。原本发青的脸瞬间变成了夏日阳光下绿油油的叶子,他猫着腰“呲溜”一声又钻回了屋子。
玄武营披甲士面面相觑,看着来人,恭敬叫了一声,“大人。”
唐未济点了点头,歪着脑袋朝老桑那边勾了勾脖子,“老桑人呢?我刚才还看见他来着。”
众人一阵剧烈咳嗽,埋着头你看我我看你,背后的胳膊肘捣来捣去,谁也不愿意接这个话茬。
屋子里没有一丁点的声音,就仿佛已经在逸元境后期的老桑根本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一样。
“老桑,老桑?”唐未济朝屋子里面嚷嚷。
虚弱得好像是风中烛火一样,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从门缝里爬了出来,“大人,我头有点晕,可能是神魂还没恢复,下不来床,没法迎接大人了啊。”
唐未济“啊”了一声,愣了愣,随后挠了挠头,“那行,那你好好养着,回头再找你啊。”
话音刚落,老桑连忙“哎”一声,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太过迫不及待的样子,他的声音又变得低沉起来,“只恨属下实力低微,不能替大人分忧,待到属下身体修养好,大人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唐未济满意点了点头,悄悄走远。
那几个玄武营披甲士站在老桑的门口,不知道该走该留。过了片刻,其中一个披甲士突然骂了一声,走到老桑的门前,一脚踹了出去,“老桑,你搞什么鬼呢,大人已经走了,赶紧出来。”
门后面出现一只滴溜溜转着的眼睛,眼睛转了一圈之后,没有搜寻到目标,又钻出来一颗鬼鬼祟祟的脑袋,脑袋又转了一圈,门才打开,老桑长舒一口气,以极其轻松的模样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身体不适?”几人看着他不怀好意地笑,“都敢骗大人了。”
老桑连连抱拳苦笑,“诸位,诸位,都别说这些了。”
“老桑,你之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废话。”老桑忍不住骂了一声,一想到那噩梦一般的场景,脸更绿了,“大人找我能有什么事情,还不是炼器。”
“炼器多好,你看看看,因为你的蛊火,上官大人都大大夸赞了你一番,咱们玄武营没修炼出蛊道的人多少都开始往你这遍靠了,多大的荣幸!”
“那我宁可不要。”老桑脸更绿了,他停了好长时间,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了,“不是我不愿意帮大人的忙,但这……我跟不上大人的速度啊。”他委屈极了。
“大人就是,就是,就是个……”老桑憋了半天,想不出来什么好词。
“变态!”有人冷不丁在一旁说话。
“对!”老桑一拍大腿,“大人就是个变态!你们都不知道,我们在府城那边炼器的时候,那地兵都跟不要钱一样,一件一件往外扔的。我的蛊火好几次承受不住要崩溃,大人还跟没事人一样!
“最可怕的你们知道是什么么。”
“是什么?”
“大人他的耐力实在是太好了啊!”老桑委屈道:“四天四夜,没合眼的!我每一次撑不住了,睁开眼一看,大人满脸红光,兴致盎然,就炼个器,硬生生把自己的境界提了两等,都不嫌累的!我是撑不住了,实在是撑不住了啊!顶不住顶不住。”
“提了两等?大人现在是三仙境了?”
“不是那个境界,大人修炼的那个什么七星引命灯的,现在都到了六火的境界了吧,听大人说距离玄仙境只是一步之遥。”
众人齐齐沉默,半晌忍不住赞叹道:“太可怕了!”
“是啊,太可怕了!”
又是一阵迷之沉默,有人问道:“大人今年多大来着?”
“二十二吧,好像是二十二。”
“咱们二十二的时候在干嘛?”
“不能这么算的,大人进方寸山的时候才养气境吧……好像也就几年时间,两三年,三四年?最多不超过五年,这都要玄仙了……”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丢人啊!一个个一大把年纪了!”
“啧啧,看看你们,再看看大人。”
“菜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们骤然爆发,彼此嫌弃着,一哄而散。
“修炼,修炼!”
……
唐未济离开老桑那边之后直接去了水墨云台的第二层。
第二层如今是妖气弥漫,每个人身旁都有无数妖气石小山一样堆在那边, 许多实力强的人已经苏醒过来,只是面色黯淡,神光不稳,境界未曾跌落,在这里没有元气,想要恢复是难上加难。所以除了玄武营之外大家的情绪都不算太高,见到唐未济之后倒是勉强多出了一些笑意。
仓祁迎了上来,他恢复得比上官更好一点。两人都是玄仙境,实力稳固,吃得阴风散也不算太多,终究还是挺过来了。这里是他们两个轮番守护照料的。
“他们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有一大半的人都已经苏醒过来了,但……”仓祁叹了口气,摇头道:“这里没有元气,他们本来就难以修行,如今受到重伤,境界要被同辈人拉下很多了。”
“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唐未济道:“大道根基还在,只要慢慢修行,总归是会恢复的。”
“这倒是不假,还希望小侯爷和他们多说一说。”
“嗯。”唐未济点头,“玄冰阁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依旧没有少阁主的消息,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没事,我在府城呆了这么多天,没有一丁点他的消息,想来是藏起来了,没被妖族发现。府城那边的传送阵他过不去,应当还在第八岛上,也或许是出海猎杀肉夜叉了,先放一放,没什么事。”
“这是实话。”仓祁一边走,一边给唐未济介绍,“还剩下一小半的人苏醒是迟早的事情,这里其实你不用担心,还是去看看那些普通人为好。”
“怎么?”唐未济心头一紧,“大部分妖气石都供给那边了,还是出什么变故了?”
“的确是出了一些变故,但……”仓祁挠了挠头,“是好是坏说不准啊。”
“出人命了?”
“那倒是没有。”
“没有就好。”
“怎么说呢,我慢慢给你解释。”仓祁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言辞,“和我们不同的是,那些普通人根本就没有妖气或者元气去和阴风散抵消,所以阴风散是直接作用于他们本身的。”
“你继续。”
“我们其实可以把阴风散看成是道的一种,理解成分解之道或许更容易理解。他们没有元气没有妖气,所以阴风散是直接分解的他们的血脉。”
“血脉?”
“对,普通人也是有血脉的,这一点侯爷应当是知晓的吧。”
唐未济点了点头,这不是什么秘密。血修与普通人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血脉的浓度。若是浓度不够的话,自然不能修炼,所以便是普通人。
“他们的血脉驳杂稀少,却恰好被阴风散抵消完全,所以,如果说这世上还有最后一批最纯粹的人的话,那么就是您面前这两千人了。”
“最纯粹的人?”唐未济喃喃自语。
“是啊。若是从血脉正统来论的话,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人族,我们就不说了,大唐那些血修,哪一个不是杂种。”仓祁说到大唐血修的时候一脸冷笑,话语瞬间变得辛辣激烈起来。
玄武营的确是后娘养的,一切不公的事情都落在他们头上。被人背叛,被人丢弃,成了英雄之后还被人族在背后捅一刀,污蔑他们早已投靠了妖族。实力高超,他们看不见;浴血奋战,他们看不见,他们看见的只有自己想看见的——不是投靠妖族,你何以能从万军从中杀出来?
燕雀只能看见燕雀的极限,就误以为这世上都是燕雀,却不知道还有鸿鹄,还有鹏鸟。
玄武营有所怨愤很正常,唐未济只觉得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辩论的。一席话草草说完,他们已经走到了正阳峰那批人的周围,铁民已经迎了上来。
仓祁与唐未济告辞,他还要去照顾着血修,不能久呆。唐未济唤住他,问道:“遗迹就要开启,你和上官要不要陪我去遗迹?”
仓祁摇了摇头,“我们最好还是别去,按照大人的猜测,周子也是会过去的,我们若是在里面碰到他,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你说的有道理。”唐未济不得不承认他没考虑到这一点,不过也没当回事,只是随口问一问罢了。
挥手让他离去,铁民已经走到唐未济面前,疲惫的面颊上露出一丝笑容,就要屈膝跪下。
百景城一行之后,这位铁字营最后一卒对唐未济可谓是心服口服,众人都叫唐未济为大人了,也唯有他一直固执得不肯改口。
“侯爷,”他被唐未济扶住,挣扎两下之后,根本抵不过唐未济的力量,只得无奈站了起来,“侯爷受得起我铁民一拜的。”
“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庙里面供着的泥塑木雕?”唐未济开玩笑说话,把铁民逗乐了。
“侯爷总是这般没架子,怎么能服众呢?”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么。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我行事端正,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还需要架子做什么用呢。”
铁民笑了起来,“那倒是,没本事的人端着架子叫装象,有本事的人端着架子叫趾高气昂,算下来,那些真正有本事的大人物好像都还挺平易近人的。”
“我听仓祁说了他们的情况,不知道他们的身体现在如何?”唐未济看见前面闪过一道人影,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那个,那个一直跟你的叫什么来着?”
“他啊,狐柳儿,侯爷你又忘了。”铁民也看见了那道人影,“他们的情况都挺好,就是精神不振,修养一些日子就行了,和之前没什么差别,侯爷不用担心的。”
“那就好。”唐未济叹气,有些忧愁,“就是之前的计划怕是实行不了了。”
“什么计划?”铁民很好奇。
“之前我本打算给他们试试看能不能植入妖族的血脉,若是能和玄武营一样,逐渐承受妖族血脉的反噬能力不死,终有一天也有修行蛊道,只是时间会有点漫长。如今他们血脉尽去,只剩下最原始的人族血脉,这种办法已经不能用了。”
“为何?”
“没有了那些细微的妖族血脉,就等同于没有了钥匙,没有钥匙,怎么能进门呢。”
铁民似懂非懂。
“反正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况,怎么掩饰身份是个难事啊。”唐未济叹了口气,“遗迹就要开启,这里会变成整个妖界的漩涡。这事情一日不做好,我心里一日不得安稳。”
“没事的。”铁民想了想,安慰他,“还有水墨云台在呢,好歹是出自二祖之手,只要水墨云台不破,就不会有妖知道的。”
“嗯。”唐未济又想到了狐柳儿,“我发现狐柳儿最近怎么总是跟着我?”
“有么?”铁民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没准是兴了拜师的念头吧。”
唐未济失笑,连连摇头,“还是算了吧,我根本就没什么能教他的。”他说到这里,想到了赵小刀,“小刀最近都在你们这边帮忙,心里没什么埋怨?”
“有啊,怎么可能没有呢。”铁民哈哈笑着,“不过这里又不能修炼,所以埋怨也没那么重就是了。”
“嗯,修炼的事情我会尽快搞定的。”唐未济暗下决心,等到遗迹事情了了之后,尽快把九渊的记忆都翻看完,找到方寸山那一段,知道水墨云台的控制方法,也许那里面会给他一些帮助。
他和铁民简单看了看就准备回去,一方面是的确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去解决,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有些不想见到赵小刀。对于这个便宜徒弟,当初收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现在倒是觉得有些愧对他。
他倒是真想给自己这便宜徒弟一点好处,但他自己的修炼还没搞清楚呢,什么东西都是乱折腾,想教都没法教。何况赵小刀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并不像楼十六一样一开始就是块石头,唐未济在上面雕刻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
怎么教他,教他什么都得好好思索,这不是一件马虎的事情。等到能修炼的时候再说吧。他在心里给出了一个答案。
结果还没从这里离开,青铜镜便微微震动了一下,小姑娘的声音传到了唐未济的耳中,让唐未济惊讶的是她的声音里面带着一些激动。
“这些人是哪里来的!”
唐未济知道小姑娘有些时候会睡觉,并不理会外面的事情,也许是现在刚醒,所以才有这样的问题。他在这会儿瞬间便知道了她说的是谁,但还得多嘴问清楚才好,“你说的是谁?”
“就是这些人……咦,我好像见过他们……他们……他们是之前的那些普通人族?”
“怎么了?他们现在就不是普通人族了?”唐未济觉得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