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夜 袋葬
十月初四,忌行葬动土,宜远行。
久未曾接到那个男人的消息了,或者说像风一样的人总是难以捉摸,猛然间失去了那些刺激的事物反倒觉得普通的生活如同缺盐少料的菜肴一样淡而无味,不过我却收到了一个邮包,并不大,只有两个烟盒大小。
邮包还夹带着一封信件,这次没有用电子邮件呢,我拿着信有些莫名的兴奋,向来觉得摸在手上有这光滑木香质感的纸张才是真的信,那些1和0代号组成的东西已经悄然把我们传统的文化吞噬了。
被侵略不反抗不可悲,可悲的是还在闭眼享受这侵略。
纪颜的字很漂亮,不过他的信和人一样,向来是略去那些无关紧要的枝节,直奔主题。
“原谅我许久未曾联系你了,只是我越来越对那个神秘的制作脸谱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虽然我只是大体得到了他的路向,但我相信只要沿着这个方向,总能遇见一些奇怪的事。
一直沿着北走,我来到了一处生长着茂密树林的大山,这里的山路不像南方崎岖坎坷,想必北方的山竟也比南方大气许多,只是非常陡峭。不过当我路过一片树林的时候,却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我并非第一次爬山,更不是初次看见树林,但却发现这里和其他地方不同,树很多,但分散却很开,稀疏的很,而且都是桦树,一片片的白桦林很漂亮,但总觉得有些异样,于是我和李多踩在地面厚实的落叶下看着那些树。
诺大的林子里非常安静,连风声都没有,我发现,似乎每颗白桦树的皮都被剥过,俗话说人怕伤心树怕剥皮,既然种了树,何必去剥皮呢,而且这些树大都有十余米高,少说都是种植了好些年了,灰白色的树干和几乎光秃秃的枝杈让我觉得有些荒败。
可是当我仔细看了看,那些枝杈并非是光秃秃的。
向外延伸的枝杈上挂着一个个袋子,有新有旧,但个头都差不多,而且几乎每颗树上都有。
我和李多当然十分好奇,那些袋子里究竟挂了些什么。袋子似乎很沉,几乎把树枝压完,但白桦树质坚硬富有弹性,所以似乎是选择好了来挂重物的。每颗树都挂着这些灰布袋子,整个树林犹如结满了‘果实’一样。
可是这‘果实’究竟是什么。好奇心让我在这一带停了下来,既然想知道真相,自然要询问这当地的人。
在这里过活的人自然以猎户为主,北方山林里的活物不少,手艺好的猎人多半是饿不着。
不过人烟到底稀少了点,我走了很久才看见少许炊烟。
一个普通的有些简陋的木房外面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他半批着件花斑兽夹袄,里面套着灰色粗棉袄,正在整理着房子外面晒的干肉条和玉米棒子,环绕着粗黑络腮胡子的大嘴时不时的朝外吐着白雾。一双蒲扇大的手却非常灵活的整理杂物。我在他身后喊了声大哥,他一激灵转过身来,带着疑惑的眼神望着我们。
高大的北方汉子看见我有些少许惊讶,可能很少看见我们这样穿着的人,突如其来的客人让他很高兴,却也有些慌乱,这反而让我和李多不好意思了。
‘很久,很久没和外人唠了,瞧我舌头都点不利索了,前些日子冷的忒邪乎,我和孩子娘就在房子里窝了起来,反正前些日子打的獐子和风干的鹿肉还很多,这不你们来巧了,我炉子上正炖着山蘑菇汤呢,喝喝暖暖吧。’男人很高兴,兴许的确是很少于人接触了,显的非常热情,我和李多推辞不过,只好喝了些。这个山里的猎人自称为顺子,顺子的老婆刚下山去那些过冬的衣物。
‘我们是过路人,想找个地方休息下。’我向顺子解释道,顺子望了望我和李多,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您知道这一带树上为什么都挂着一个个袋子么?’我将汤放下,笑着问道。
顺子的脸色变了变——虽然他的皮肤被山风吹的如同冻裂的柿子,但我仍然觉察到了一丝不快浮现在脸上。
‘这是我们族的规矩,我虽然跟您不熟,但看您样子也是个敞亮人,您既然到这地界了,遇见我,算是我俩的缘分,有缘分就是哥们,您既然问到这事了,我也不和您打哑吧缠,摊开了说,那些袋子里装的都是娃。都是未满三岁就走了的娃娃。’顺子的话让我很吃惊。
‘那为什么不埋了他们,而是吊在树上?’李多奇怪地问。顺子摇摇头,抖了抖身子,狠狠的吸溜了一口浓浓的蘑菇汤,长吐出一口热气。
‘这您就不懂了吧,我们老祖宗都是满人,赫哲族,未长大的孩子死得早,是不能埋土里的,大家一般用桦树皮把孩子尸首包起来,然后放在袋子里挂在白桦树的高叉上,因为孩子魂嫩,钻不出土来,埋了的话就以后都生不出来了,挂高高的,好让孩子的魂早点散开,去别家投生去。’顺子一边说着,一边黑着脸嗡声低头念叨着,越到后面声音越小,犹如即将熄灭的蜡烛。
这时候我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我看着那白桦林觉得不对,那苍凉的感觉不像树林,倒像是一座座坟林,一株株坚硬的白桦,仿佛是那些早夭孩子的墓碑一般。
‘山里就您一个人?这都冬天了,不冷么,而且好像也没什么动物活动啊。’我问顺子。
‘我不是在打猎,我是在等人。’顺子忽然冷了声,板起脸站了起来。我见他不再说话,只好闭嘴。
山里日头沉的快,尤其是冬天,仿佛白天的时间只有一下子,很快,入夜后寒气更加溢出来,顺子出外看了看,建议我们留下来,虽然衣物不够,但是好歹可以生火驱寒,否则那种天气下山,一定会冻出事。虽然顺子的表情老大不情愿,但他实在不放心我和李多这样下山,只好将我们留宿下来。
我和李多同意了。
当最后一抹光从天边擦去,我望了望那远处的一片片白桦林,枝头的袋子却依然显目。
我们三人围着热腾腾的火炉,喝着蘑菇汤,聊着天。顺子告诉我们可能他妻子没这么快回来,要等明天早晨。
顺子的木屋摆设很整齐,并不大,最多不过十几平米,东西很少,只是在地上铺了层厚厚的由兽皮和棉被混杂的床垫子,在墙壁上还挂着猎枪,角落里有一些铁质的陷阱,像铁夹子,倒蹄刺,还有个中间凹陷的四方炭炉。虽然简陋,却也一应俱全。
顺子告诉我们,这大山更像是他的家,或者说是他父亲,顺子的爹也是个猎人,顺子的祖父也是,世世代代都是,他们向大山索取,但更敬畏大山,对山神和狩猎之神总是敬畏有加,而且他们坚信所有的大型动物像狗熊老虎都是有灵性的,所以不能直呼它们的名字,而用其他词代替,像狗熊叫‘大爷’、‘老爷子’、老虎则叫‘大虫’,顺子说,很久没打到过大的家伙了,只是上个月还打了只野猪。
‘山里的生气越来越少了,采菇的,摸参的,捕蛇的一汪汪的,一到开春就呼呼拉拉来一片,山里都糟蹋的不成样子。’顺子气鼓鼓地抱怨,或许对他来说,城市里的人和他本就是两个不同的种族,他当然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些人要不远千里跑到山里来破坏他安宁的生活。
我们聊到深夜,顺子似乎越来越焦躁,终于,当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特别的铃铛声时,他才露出释怀的样子。
顺子直起身,缩了缩脖子,打开了木门。
门外闪进一个人影子,我奇怪地望着这个比顺子矮上半头的男人走进了屋子。
他带着一顶大大的皮帽子,身上穿着和我们类似的羽绒服,背着一个书包大小的口袋。
‘怎么,还有人在?’那男人望了望我和李多,口气颇有不满,顺子立即赔笑着向他解释说我们是过路的旅者。
‘过路的?该不是也是来惦记这山里的东西吧。’那男人冷笑了下,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依稀瞧见嘴边浓密的八字胡。
顺子见他的语气不好,连忙把那人推搡出去,两人似乎在寒风里嘀咕了什么,没多久,顺子走了进来。
‘你们早点睡吧,那人是我一亲戚,他昨个就在跟一老爷子了,我这就和他去,如果走运,明天你们能吃上熊肉了。’顺子从墙上摘下强,又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盒子弹药,套上皮毛皮衣,顶着风跟那人出去了。
想想又觉得好笑,他居然让我这样一个刚认识半天的陌生人独自守着他的家。这在像你我这样城市里的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