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说领会佛法艰深,咱们两禅寺很多高僧,都比你师父懂得多,不少还能跟朝廷官府打交道,出世入世都是自在人,师父当这个主持,实在是蹲茅坑不拉屎。唉,这些年都愁啊,也亏得出家人本就剃去了三千烦恼丝。”
“跟师父同辈的他们啊,比起师父少了些人味儿,既然尚未成佛,不都还是人。”
“这话可不能说,伤和气。”
“师父,这是夸你呢。”
“为师知道,这不是怕你以后当别人面说,你跟师父都讨不了好。”
“师父你倒是难得糊涂。南北都是跟你学的。”
“其实说心里话,灭佛不可怕,烧去多少座佛寺多少卷佛经,驱赶多少僧人,师父不怕。怕的佛心佛法不长存,一禅的那一个禅,不当下还是小乘,以后能否由小乘入大乘,师父是看不见了。”
“师父,我不希望看见那一天。”
“嘿,作为南北的师父的师父,其实也不想看到那一天,不过这话,也就只能跟你说。”
说完这一句话,满身干涸金黄色的龙树僧人吟诵了一遍阿弥陀佛,便寂静无声。
白衣僧人李当心停下身形,扯断一截袈裟,捆住师父,闭眼双手合十,往九天之上而去。
这一日,道德宗数百道士和近万香客抬头望向那佛光万丈,皆闻有《金刚经》诵读声从苍穹直下。
这一日,有数千人信道者转为虔诚信佛。
第137章 父子
一位稀客拜访净土山那座遍植杨柳的小庄子,身为主人的白衣男子亲自站在庄子门口,当他瞧见驼背老人从马车上走下,露出一抹庄上人难得一见的会心笑容,快步向前,毕恭毕敬喊了一声义父。
老人点了点头,环视一周,啧啧笑道:“才知道北凉边境上有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地儿。”
若是老人的嫡长子在场,肯定要拆台反驳一句瞎说什么山清水秀,连半条小溪都无,附庸风雅个屁啊。外人看来,这么一对不温不火的义父子,实在无法跟北凉王和小人屠两个称呼联系起来,市井巷弄那些上了岁数的百姓,总误以为这两位大小阎王爷一旦相聚,总是大块吃人肉大碗喝人血嚷着明儿再杀几万人之类的,可此时徐骁仅是问些庄子上肉食果蔬供应麻烦不麻烦、以及炎炎夏日避暑如何的家长里短,陈芝豹也笑着一一作答。这是徐骁第一次踏足小庄子,庄子里的仆役在陈芝豹庇护下过惯了短浅安稳的舒坦日子,少有认出徐骁身份的慧眼人,好在徐骁也不是那种喜好拿捏身份的人物,根本不计较庄子下人们的眼拙,若是新北凉道首位经略使李功德这般势利人物,肯定要恨不得把那些仆役的眼珠子剐出来喂狗,陈芝豹反而云淡风轻,甚至不刻意去说上一句,从入庄子到一处柳荫中落座,从头到尾都不曾道破徐骁身份。
庄子外围不树高墙,杨柳依依之下,父子二人可以一眼望见无边际的黄沙,一名乖巧婢女端来一盆冰镇荔枝,冰块都是从冰窖里一点一点拿小锤敲下来的,荔枝这种据说只生长在南疆瘴地那边的奇珍异果,每隔一段时日就送往庄子,只不过陈芝豹少有品尝,都分发给下人,无形中让庄子里的少女们一张小嘴儿养得极为刁钻,眼界谈吐也都傲气,偶尔结伴出庄子游玩,踏春或是赏灯,别说附近州郡的小家碧玉,就是大家闺秀,撞上这些本该身份下贱的丫鬟,也要自惭形秽。庄子鸡毛蒜皮都要操心管事的老仆也不是没跟将军提过,只不过性子极好的主子次次一笑置之,也就不了了之。老管事私下跟庄子里年轻后生或是闺女们聊天,总不忘念叨提醒几句咱们将军治军极为严厉,你们造化好,要是去了北凉军旅,早给剥去几层皮了。从未见过将军生气的仆役,尤其是少女们总是嬉笑着说被将军打死也心甘情愿啦。从北凉军退下来的老管事无可奈何的同时,也是欣慰开怀,板脸教训几句之余,转过身自己便笑得灿烂,心想都是咱们这些下人的天大福气啊。
徐骁拣了一颗别名离枝的荔枝,剥皮后放入嘴中,询问那名不愿马上离去的秀气丫鬟,“小闺女,多大了?”
丫鬟本来在可劲儿偷看将军,被那位老伯伯问话后吓了一跳,庄子很少有客人登门,她也吃不准这位老人的身份,猜不透是北凉军里的现任将领,还是州郡上的官老爷,只觉得瞧着和蔼和亲,再说官帽子再大的人物,也不敢来这座将军名下的庄子撒野,她也丝毫不怯场,赶忙笑道:“回伯伯的话,过了年,就是十六。”
徐骁囫囵咽下荔枝,也不吐核,大声笑道:“那有没有心上人,要是有,让你们陈将军做媒去。”
长了张瓜子脸的美人胚子脸皮薄,故意抹了浅淡胭脂水粉的她红脸扭捏道:“没呢。”
陈芝豹显然心情极佳,破天荒打趣道:“绿漆,哪天有意中人,我给你说媒。”
整颗心都悬在将军身上的小丫鬟不懂掩饰情绪情思,以为将军要赶她出庄子,一下子眼眶湿润起来,又不敢当着客人的面表露,只是泫然欲泣的可口模样,徐骁觉得小闺女活泼生动,哈哈大笑,陈芝豹则摇头微笑。叫绿漆的婢女被两位笑得不知所措,不过也没了尴尬,跟着眉眼舒展起来,笑容重新浮现。徐骁笑过以后,似乎有心考校她,又拣起一颗饱满荔枝,问道:“绿漆丫头,知道这是啥吗?”
亭亭玉立于柳树下的二八女子,人柳相宜,笑着回答道:“荔枝呗。”
徐骁点了点头,“离了枝的荔枝,以前听人说一日变色两日褪香三日丢味,四五日后色香味全无,半旬后更是面目可憎,比起咱们北凉几文钱一斤的西瓜都不如。离枝,这名字好,熨帖,确实也只有读书人想得出。”
生怕客人小觑庄子上事物的丫鬟赶紧反驳道:“老伯伯,咱们的荔枝可新鲜得很!”
陈芝豹不置一词,挥了挥手,小丫鬟不敢造次,乖巧退下,只是犹有几分孩子气挂在脸颊上的愤愤不平。
陈芝豹等她远离,这才缓缓说道:“当年义父一手打造的南边驿路,除去运输紫檀黄花等皇木,以及荔枝与山珍海味这些名目繁多的贡品,仍算畅通无阻,其余就都不值一提了。若非张巨鹿亲自督促太平火事宜,烽燧这一块几乎更是荒废殆尽。”
徐骁瞥了眼冰盘中粒粒皆如才采摘离枝的新鲜荔枝,笑了笑,“居安思危,跟知足常乐一样难。”
陈芝豹突然说道:“义父,今年的大年三十,要不跟世子殿下一起来这小庄子吃顿年夜饭?我亲自炒几样拿手小菜。”
徐骁促狭道:“归根结底,是想让渭熊吃上你的菜吧?”
陈芝豹无奈一笑。
北凉夕阳下山比起南方要晚上一个半时辰,可再晚,还是会有落山的时分,父子二人望向那夕阳西下的景象,徐骁触景生情,轻声说道:“这些年难为你了。”
陈芝豹正要说话,徐骁笑问道:“跟那棋剑乐府的铜人祖师以及武道奇才洪敬岩接连打了两场,如何?”
陈芝豹微笑道:“虽说外界传得神乎其神,其实我与他们都不曾死拼,也就没机会用上那一杆梅子酒。”
这位久负盛名的白衣将军皱眉道:“那洪敬岩是个人物,跟我那一战,不过是他积累声望的手段,以后等他由江湖进入军中,注定会是北凉的大敌。”
徐骁搓了搓手,感慨道:“北莽人才济济啊。”
领兵打仗,在军中有山头,在所难免,但是陈芝豹从未传出在北凉政界有任何朋党营私,不论是李功德这种雁过拔毛的官场老饕餮,还是起初清誉甚高后来叛出北凉的州牧严杰溪,甚至众多文人雅士,陈芝豹一概不予理睬,离开金戈铁马的军伍来到清净僻静的庄子,都是闭门谢客,更别提去跟谁主动结交,可以说在人屠义子陈芝豹的身上找不出半点瑕疵。私下更是清心寡淡,无欲无求,如此近乎性格圆满的人物,让人由衷敬佩,也让有些人感到更加可怕。
陈芝豹看了眼天色,小声说道:“义父,天凉了。”
徐骁点点头,站起身摇头道:“真是老了。”
陈芝豹先前在庄子门口迎接,更是一路送出庄子,等徐骁坐入马车,白衣仍是驻足而立,久久没有离去。
※※※※
大将军顾剑棠坐镇边关以后,边境全军上下顿时肃然。
但是边军上下疯传以治军细致入微著称的大将军,竟然收了一个吊儿郎当的玩意做义子!在离阳王朝,灭掉两国的顾剑棠军功仅次于那位臭名昭著的北凉王,而且顾大将军口碑不输任何一位鸿儒名士,待卒如子,礼贤下士,用兵如神,朝野内外尽是美言,不闻半句坏话。连带着顾剑棠有多房貌美如天仙的妻妾,都成了一桩神仙眷侣的美谈,长子古顾东海次子顾西山都年少便投身行伍,也不曾辱没谷大将军的威名,战功颇为显赫,成就远超同辈将门子弟。殊为不易的是他们跟京城纨绔们划清界限,不相往来,从无一次觥筹交错。
这样一位与北凉王相比劣势只在于年龄、以后优势同样也在于年龄的大将军,怎就让一个姓袁的浪荡牤子进入家门,这让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做惯了丧家之犬和那过街老鼠的袁庭山比谁都坚信自己会飞黄腾达,所以即便他一跃成为天下刀客魁首的顾剑棠半个义子,也只是觉得理所应当,毫无应该感到万分侥幸的觉悟,他在江南道报国寺差点丧命那武道年轻师叔祖的剑气之下,一口气逃窜到了北境,虽说时候想起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经常从噩梦中惊醒,吓得跟掉进水缸里一般满身冷汗,握住做枕头的刀就要杀人,可这份惧意,非但没有让这名徽山末流客卿灰心丧气,然而愈发掰命习武,得到龙虎山中老神仙的馈赠秘笈,境界暴涨,用一日千里形容也不为过。
自认练刀大成后,他就不知死活去寻顾剑棠比试,硬闯军营,斩杀八十人后,给大将军麾下数百精锐健卒擒拿,因祸得福,顾剑棠答应跟他在校武场过招,大将军徒手,袁庭山持刀,结果给大将军双指握刀,袁庭山使出吃奶的劲头都没能从指缝间拔出刀,还被顾剑棠一脚差点踢烂肚肠,被当做一条光会嚷嚷不会咬人的狗丢出军营,不曾想一旬过后,的确曾经奄奄一息的袁庭山又活蹦乱跳开始二度闯营,这一次顾剑棠没有亲自动手,只是让次子顾西山跟袁庭山双双空手技击,结果顾西山差点被不知轻重的袁庭山勒死,顾东海摘下佩刀,从兵器架上提了两柄普通制式刀步入校武场,自己留一把,一把丢给袁庭山,两人酣战了百余回合,袁庭山一条胳膊差点被劈断,咧嘴笑着说认输,事后不忘摇晃的胳膊顺手牵走那柄对他而言十分优良的军刀,一月后,开始三度闯营,得了个癞皮狗绰号的袁庭山这一次在顾东海身上连砍了十几刀,所幸这次没下死手,只是让大将军长子重伤却不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