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下马嵬驿馆,坐入马车时便将西楚传国玉玺挂在手腕上的轩辕青锋满身阴气瞬间炸开。
徐凤年心知肚明,转身掀开帘子,看到僻静驿路上远远站着一名青衣儒士。
稍稍偏移视线,便是满目的白雪皑皑。
一名女子蹲在雪地中,大概是孩子心性堆起了雪人。
徐凤年没有下车,从轩辕青锋手中接过玉玺,轻轻抛出,物归原主。
马车与那位儒圣擦肩而过时。
将玉玺小心放入袖中的曹长卿温醇嗓音传入耳中,“韩貂寺扬言会在五百里以外千里之内,与你见面,不死不休。”
轩辕青锋望向这个出乎意料没有下车的家伙,“都不见上一面?真要如李玉斧所说,相忘于江湖。”
徐凤年没有说话。
轩辕青锋阴阳怪气啧啧几声,“那亡国公主还动了杀机,有几分是对你,估计更多是对我吧。”
徐凤年收拾残局,将棋盘上九十余枚黑白棋子陆续放回棋盒。
轩辕青锋笑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西楚复国,跟你的黑子这般兵败如山倒,你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如西蜀剑皇那样的下场,剑折人亡?然后闲暇时念想几下,不可与人言?”
徐凤年抬起头,看着这个女魔头。
她还以颜色,针锋对视,“不敢想了?”
徐凤年笑了。
安静收好棋子,放起棋盘,徐凤年正襟危坐,“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就在力保北莽铁骑不得入北凉的前提下,带去所有可以调用的北凉铁骑,直奔西楚,让全天下人知道,我欺负得姜泥,你们欺负不得。我徐凤年说到做到!”
第034章 马蹄南下
京城张灯结彩迎新冬,更在恭贺诸王离京就藩。这一日的黄昏好似床帏后欲语还休的女子,褪去衣裳极为缓慢,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下车,踩在余晖上缓缓走入饭馆,屋内没有任何一个自诩老饕的食客,都给门外挂起的谢客木牌拦在门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好在京城都知道九九馆的老板娘架子比皇亲国戚还大,习以为常,跟男子差不多时分来到街上的食客,看到有人竟然入了屋子,就想着跟进去碰运气,结果给几名扈从手握刀柄,拦住去路,瞥见这些扈从刀鞘裹金黄丝线之后,都吓得噤若寒蝉,立即唯唯诺诺退去。姓洪的俏寡妇施施然掀开帘子,涮羊肉的火锅已是雾气升腾,她只是端了一些秘制的调料碗碟放在桌上,男子左手抬起虚按一下,示意女子坐下,然后夹起一筷子羊臀尖肉放入锅中,过了好些时候也没收回筷子,没有坐下的妇人极力克制怒气,以平淡腔调说道:“别糟蹋了肉。”
男子闻声缩回筷子,慢悠悠去各式各样的精致碗碟沾了沾,这才放入嘴中,点了点头,确实别有风味。他一直动嘴咀嚼京城最地道的涮羊肉,却没有开口言语。妇人就一直板着脸站着。吃完了瓷盘里光看纹理就很诱人的臀尖肉,男子就放下筷子,终于抬头说道:“洪绸,你有没有想过,当今天下,每一个离阳朝廷政令可及的地方,辖境所有百姓,都无一例外受惠于荀平。这一切归功于他的死,归功于朕当年的见死不救,归功于朕登基以后对他的愧疚。”
被当今天子称名道姓的女子冷笑道:“洪绸只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顾不得大局,只知道没了男人,就只能去怨恨那些害死他的王八蛋。今天之所以没弄几斤砒霜倒入锅中,只是知道毒不死你而已。”
皇帝收回视线,雾气中透着股并不腻人的香味,劳累一天之后,吃上那十几筷子,只觉得暖胃舒服,对于妇人的气话和怨恨,不以为意,轻声说道:“胶东王赵睢跟他说了几句话,朕就让他丢了所有军权。”
女子凄然大笑,“你是当今天子,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情?”
皇帝洒然笑道:“你高看朕了,天底下不能做的事情多了去,朕就不敢动徐骁,徐骁的儿子到了眼皮子底下,朕还是得忍着。”
她冷笑道:“坐龙椅的人,也好意思跟一个孩子斗心斗力。”
皇帝伸手挥了挥扑面而来的热气,侧头说道:“朕还是孩子的时候,可也照样是要提心吊胆,夹尾巴做人。太安城那些文人雅士都诉苦说什么京城居不易,朕一直觉得好笑,因为天下唯独皇宫最不易。臣子们想的是活得好不好,皇宫里头,是想着能不能活。朕登基之前,告诉自己要让以后自己的所有孩子不要过得跟他们父皇一样,可真当上皇帝以后,才知道人力有穷时,天子天子,终归还是凡夫俗子,也不能免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朕是一家之主,徐骁是,你洪绸也算半个,操持这个饭馆,想必也有许多愤懑,比如你兢兢业业购置最好的羊肉,最好的锅底,最好的调料,自认价钱公道,一分钱一分货,可顾客肯定吃多了以后,就觉得你家的涮羊肉其实就那么回事,背后指不定还要骂几句这婆娘心真黑,要不就是通往太安城的驿道出了状况,导致你手头缺货,不得不歇业时,更要骂你不厚道,凭什么别家饭馆日日开张,就你九九馆把自己当大爷?难保不会撂下几句糟心话,将心比心便是佛心,道理是如此,可之所以是可贵的大道理,不正是因为它的易说难行吗?而且天底下就数这些个道理最刺人,很多人不愿意听的,因为你说了,别人做不到,就尤为挠心挠肺。朕也是当了皇帝后,批朱过那么多年累积下来比立冬那场大雪还多的诤言奏章,才深知个中滋味。”
皇帝没有转头去看女子脸色,自顾自说道:“赵稚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女子,又知道你不喜她当年行事,朕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替她与你知会一声,她那么做是不对,可回头再做一次,还是会那么选择。可她心底还是跟朕明知错事而为之一样,会难受。人非草木,都会有恻隐之心,朕说这些,不是让你原谅赵稚,好如初见。她这些年在宫中,所用铜镜,依旧是你当年送她那一柄,她记得清清楚楚,八分银子。”
这位以勤政勤俭和守业有术著称的皇帝站起身,走向门槛时笑了笑,停下脚步,“朕要承认一件事,朕很嫉妒徐骁当年能跟先帝把臂言欢,甚至临死前仍然不忘留下遗嘱,徐骁必须早杀,一则利于朝廷安定,再则他好早些在下边见着徐骁,如果真有阴冥酆都,也好一起在阴间继续征伐,有徐骁辅佐,一定可以笑话阎罗不阎罗,否则没有这名功勋福将,他不安心。但徐骁的儿子若是长大成人,一定要厚待。可惜了,老头子临终两件事,朕这个当儿子的都没能做到。”
走出饭馆,皇帝没有急于坐入马车,缓行在寒风刺骨的冰冻河边,河面上有许多顽劣稚童背着爹娘叮嘱在凿冰捉鱼,大内扈从都不敢接近,只是远远跟随,只有柳蒿师走在当今天子五步以外。
皇帝随口说道:“柳师,一干有望成才的柳氏子弟都已经被送往京城,无须担心。”
既然已经被尊称为师,年迈的天象境高手也就没有如何兴师动众去谢恩,只是重重嗯了一声。
皇帝停脚站在河边,捧手呵气,自言自语道:“徐骁,要是你儿子死在你前头,朕就赐你一个不折不扣的美谥。可若是死在你前头,杀戮无辜谥厉,朕就送给你这么一个当之无愧的恶谥。”
※※※※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驿路上两驾马车飞速南下,天空中有一头神异青白鸾刺破云霄。
去的是那座上阴学宫,瓜熟蒂落,再不摘,就过了好时辰。徐凤年一心想要将梧桐院打造成另一座广陵春雪楼,缺了她虽然称不上无法运转,但自己当家才知油盐贵,再者徐凤年也不希望那名喜好抱白猫的女子,在上阴学宫遭人白眼。徐凤年此时跟青鸟背靠背而坐,一路欣赏沿途风景,死士戊少年心性,快马加鞭,两架马车在宽阔驿路上并驾齐驱,青鸟总给外人不近人情的表象,可一旦被她自然而然接纳,可谓善解人意入骨,跟少年做了个手势,戊咧嘴一笑,两人跃起互换马车,徐凤年略微挪了挪位置,侧身坐在少年身后。
少年戊欲言又止,挥鞭也就不那么顺畅,徐凤年笑问道:“有话就说。”
连姓名都不曾有的少年轻声问道:“公子,我不喜欢车厢里那紫衣婆娘,打心眼讨厌呐。”
徐凤年好奇问道:“为何?”
少年戊本就是爽利人,既然张了嘴,也就竹筒倒豆子,抱怨道:“这婆娘谁啊,不就是一屁大小山头的女匪嘛,凭啥在公子面前横眉瞪眼耍横,换成是我,早一脚踹下马车了。一点都不知足,就算她是跟公子你做买卖,那也是她占了天大便宜,怎么到你这儿反倒成了天大人物了,搞得她是皇后娘娘似的。公子啊,不是我说你,对女人就不能这么宠,再说了,她也没啥好看的,我瞅过几眼,也没见她是屁股翘了还是胸脯大了,也就一张脸蛋说得过去,可公子你又是什么人,顶天立地,天底下除了你谁敢去杀皇帝老儿的儿子,公子,你说是不是?”
徐凤年哈哈大笑,“你这拍马屁功夫是和谁学来的,一塌糊涂。”
少年戊转头一脸怨念,“公子,我说正经的!”
徐凤年敛去大半笑意,眯眼望向远方,可惜没有下雪,也就没有那雪花大如手的美景了,轻声微笑道:“其实不光是你,也没有谁会喜欢她这么个娘们。”
少年戊一挥马鞭,“对啊,那公子你咋就处处顺着她?该不会是真喜欢上她了吧,那我可得说句良心话,公子你这回岔眼了,不值当!”
徐凤年也不怕车厢内女子是否动怒,脑袋靠着车壁,“去年之前,全天下也没有几个人喜欢过我。这算是同病相怜。”
少年戊一副懵懂表情,明明知道公子说了个道理,可就是不理解,只是哦了一声,十分勉强地接受。
徐凤年玩笑道:“很多人和事情,就跟女子怀胎十月一样,得慢慢等,急不来。”
少年戊嘿嘿笑道:“公子要是让那娘们大了肚子,然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就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