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谁?!为何知道如此之多的龙宫隐私!”
徐凤年松开五指,笑而不语。确有几分杀伐果决的女子朝纱帐外厉声道:“继续前行!”
正想伺机赏赐给白头年轻人一记指玄秘术的女子,毫无征兆地喷出一口鲜血,原来是被一柄飞剑透体而出,碧绿飞剑邀功一般回旋至主人指间,徐凤年讥讽道:“还不死心?”
女子伸出舌头舔去血迹,和口水一起强行咽下,眼神冰冷,声调妩媚道:“好一手吴家剑冢驭剑术。”
徐凤年指了指自己的白头,笑道:“凭借这个,以及太安城那场动荡,你其实猜出我身份了,就是不敢说出口?怕我杀人灭口?”
女子默不作声。
徐凤年直截了当问道:“龙宫这次去快雪山庄凑热闹,燕敕王赵炳和纳兰右慈有没有要你们做什么?”
女子面无表情,貌似认命了,束手待毙。
两人相距不过数尺,徐凤年翻脸比翻书快多了,一掌就拍在她额头上,女子身躯诡异静止,仅是一颗脑袋晃荡了许久,七窍流血,好不容易才聚拢起来的隐蔽气机顿时洪水决堤,她捂住嘴,猩红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滴落在毯子上。
徐凤年又右手一掌扇在女子脸颊上,她的脑袋往左晃去,她竭力右移,因为清晰感知到右耳附近悬停了一柄不掩饰森寒剑气的飞剑,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就被一剑穿透头颅,可徐凤年偏偏落井下石,一巴掌后,就贴住她的红肿脸颊,往飞剑剑尖上推去,这让心性坚韧的女子也在那一瞬心死如灰,命悬一线,咫尺阴阳,这种滋味可不好受。女子闭上眼睛,那男子的手心温暖,耳畔的飞剑却阴寒刺骨,剑尖恰好抵住她的太阳穴,一滴血珠缓缓流过那张俏丽脸颊。她睁眼之后,冷笑道:“怎么,担心龙宫压箱底的秘术,我一旦碾碎骊珠,会跟我同归于尽?”
徐凤年在她脸颊上屈指一弹,飞剑灵犀归袖,漫不经心道:“龙宫女子以身作蚌,修为有高低,养出的珠子也大小不一,小则小如米粒,跟随气机流淌游曳不定,大则几近岭南龙眼,化为道门罡气,盘踞丹田。”
女子吐出一口淤血,徐凤年伸出手掌轻松遮挡,瞥了眼手心一滩黑紫,渗入肌肤,转瞬即逝,皱了皱眉头。
女子疯癫大笑。
徐凤年跟着笑起来,“有些绝技太过出名也不好,犹如出自顶尖国手的围棋定式,初次现世大多石破天惊,久而久之,也会有破解之法。南唐以南,天气郁蒸,阳多宣泄,草木水泉,皆蕴恶气。而人身之气,通于天地,自然多发瘴气。龙宫久在南疆扎根,就以毒攻毒,采撷三月青草瘴,五月黄梅瘴,九月桂花瘴,非烟非雾,融入血脉,一口吐出,是谓龙涎,尤其以精血最毒,任你是顶尖高手,只要没有金刚境体魄,沾染一滴,都要炷香之后全身腐烂。”
女子收敛笑意,抬袖掩面,擦拭嘴角血迹,竟还有几分欲语还娇羞的媚意,凝视这个对龙宫诸多秘密烂熟于心的勋贵王孙,“你要执意杀我,那就是玉石俱焚,如果好好谈,说不定还能皆大欢喜。”
徐凤年竖起手掌,龙涎蛊血悉数被逼出手心,女子没有慌乱,陷入沉思。徐凤年坐在香炉附近,叹气道:“真是有一副玲珑心窍,我如果是一般人,就算压抑得住排在南疆蛊术前五的龙涎,可配合香炉里那几块需要药引的香饼,恐怕我跟你讨价还价的时候,就要死得不能再死。而且八杠舆外边的虬髯客不过是障眼法,怎么都没到一品境界,撑死了仅是二品小宗师里的老手,先前八名扛舆仆役压膝跪地,其中有一人分明可以不跪,可仍是稍加犹豫就掩饰过去,跟你们打交道,真累。”
处处设下陷阱,处处被压制,被黄雀在后,女子不管何等坚毅的心境,也终于有一丝崩溃迹象。
她只听到那个心思难测的年轻魔头清淡说了一句言语,让人摸不着头脑,“你想不想尝一尝当年符将红甲被人猫剥皮的滋味?我手法稚嫩,还在摸门路,要不你将就一下?”
徐凤年伸手拂过纱帐,抽出几根浮游萦绕指间的白丝。
她颤声道:“我认输!”
徐凤年笑了笑,眼神阴毒得让她觉得自己都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了。
她一张脸皮被白丝生生撕下。
她低头捧住血肉模糊的脸庞,沙哑哽咽道:“杨茂亮,赵维萍,都退下。”
行走江湖,既然有福缘,就会有孽缘。可能会无缘无故就得到一本秘笈,可能被世外高人收为高徒。也可能没做什么恶事,就给脾气古怪的隐士高手玩个半残,或者阴沟里翻船,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这就是江湖的诱人之处,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遇到何种变故机缘。一般而言,境界越高,变数越小,可只要遇上,越是不易化解。不说大海捞针的一品高手,就是分摊到各个州郡就要屈指可数的二品小宗师,原本也是极少陌路相逢,井水不犯河水。可一旦结下死仇,一方下场往往凄惨无比。
徐凤年双手拉伸一根白丝,低头凝视,不去看那个毫无气焰的女子,平静说道:“希望你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临近快雪山庄,八杠舆由官道折入山庄私人铺就的路途,反而越发宽敞,积雪也都清扫得七七八八,可见一路绵延,将近百个眉清目秀的童子童女手持丝绸裹柄的扫帚,更有山庄大小管事在路口恭迎大驾,每逢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递出帖子,山庄这边必有洪亮吆喝捧场。八杠舆跟一辆牛车同时折入,驾车童子神情倨傲,分明是个才入学识字光景的稚童,却背了一柄剑气森森的长剑,身后坐着一位衣着朴素的老儒生,仙风道骨,手挽一柄名士清谈必执的风流雅物,凡夫俗子望而生敬,当真是一手麈尾两肩清风的出尘气度,牛蹄阵阵,一路上许多涌入山庄私家路径的江湖人士,多数赶紧避让,对于一些壮胆凑近打招呼的成名豪客,乘坐牛车的老儒生始终闭目养神,一律不加理睬,热脸贴冷屁股的江湖豪侠对此没有半点不满,只觉得天经地义。
快雪山庄这次主动揽过重责,耗费财力筹办这档子江湖盛事,说到底还得看其余两家的脸色,一家是曾经强势到能跟吴家剑冢争夺天下剑林魁首的东越剑池,另外一家便是偏居一隅的西蜀春帖草堂,前者派出了有望成为剑池下一代宗主的李懿白,还有一十八位剑仆。后者来的人不多,寥寥两人,只是分量无疑更重,手捧麈尾的老儒生便是春帖草堂的当代家主谢灵箴,修为高深莫测,一生不曾与人为敌过招,但是相传可跟西蜀剑皇切磋剑道的儒士,当真只会对人口诛笔伐?
道路上一阵哗然,龙宫八杠舆与草堂牛车才进入众人视野,又一队扎眼人马闯入眼帘,十八名披同一样式狐裘的女剑客,同骑白马,裘下白袖如雪,飘忽如仙,便是剑鞘也是那雪白颜色,让人大开眼界。东越剑池历代都会拣选富有灵气剑胎的幼女,精心栽培为剑奴,这些女子终身必须保持处子之身,为剑,亦是为剑池守贞。只是快雪山庄翘首以盼,都没能看到那东越剑池自诩不世出的剑道天才李懿白。
有三骑并肩潇洒而至,居中一名年轻男子丰神玉朗,顾盼生姿。左手一骑黑衣劲装,腰佩一柄横刀,神情冷漠,高大健壮,头发微卷,气概豪迈。右边一骑相比两名同伴,就要逊色太多,挎了一把短剑,其貌不扬,肌肤黝黑,五短身材。居中男子出现在快雪山庄私道之上,守株待兔已久的一大拨女子顿时尖叫起来,高呼青白二字,眼神痴迷,状若疯癫。黑衣年轻骑士低声笑道:“钱兄,还是这么紧俏啊,我瞅瞅,呦,还真有几名美人儿,要不你转赠兄弟几个?”
英俊公子羞赧腼腆,黑衣剑客哈哈大笑,探臂伸手在他脸上揉了揉,“钱兄啊钱兄,脸皮比女子还薄。”
女子们见到这个场景,更是走火入魔。
被呼作青白的钱姓公子硬着头皮,故意视而不见,跟路边倾慕于他的女子们擦身而过。他姓钱名来福,钱姓是大姓,来福二字更是远远称不上阳春白雪,这么一个翩翩佳公子,被爹娘取了这么个俗气名字,实在是有趣。其实钱来福出身两淮世族大家,往上推个两百年,那可是连皇帝女儿都恨嫁不得的大族,如今也算家门兴盛的豪族,尤其是钱来福,擅制青白学士笺,仿蜀中琅邪堂,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胜京城如意馆工师手笔,便是苏吴织造局,也难以媲美。起先为皇宫大内殿堂中书写宜春帖子诗词,填补墙壁廊柱空白,被誉为铺殿花,后来演变成以至于凡朝廷将相告身,都用此笺。更写得一手婉约词,极尽情思缠绵。士林之中,将他与如今已经落魄的宋家雏凤,春神湖上写出《头场雪》的王初冬,以及北凉徐渭熊,并称文坛四小家,各有擅长,又以徐渭熊夺魁。不说离阳王朝众多的大家闺秀,对美誉“青白”的钱来福仰慕得一塌糊涂,便是江湖上女侠也不乏有扬言非他不嫁的。
八杠舆上,徐凤年在整理头绪,身边女子林红猿竟是龙宫的下任宫主,她承认这次到快雪山庄确实有燕敕王授意,主要是帮东越剑池李懿白鼓吹造势,坐上武林盟主的交椅,为此东越剑池秘密赠予龙宫古珍名剑六柄,事成之后,还有一笔丰盛报酬。徐凤年没有全盘相信,林红猿的言辞差不多是九真一假,也足够了。这次争夺武林盟主这个注定会有朝廷做后台的香饽饽,春帖草堂谢灵箴呼声最高,一流门派里,快雪山庄便倾向于这座世代交好的西蜀草堂,离阳西南一带的帮派宗门,也乐意抱团锦上添花。不过似乎蓟州雁堡的少堡主也搀和了进来,这名年轻校尉有着谁都不敢小觑的官家身份,又小道消息说雁堡少堡主在京城很是吃香,跟上任兵部尚书顾剑棠的两位公子都称兄道弟,甚至和大皇子赵武都一起多次游猎边境。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散兵游勇,只是比起这三方,都不值一提,但如今的武林盟主不像以往跟朝廷可以老死不相往来,只要当上了,几乎就等于跟朝廷牵上线,一跃进入了天子视线,招安之后,替皇帝治理江湖,这不是一张天大的保命符是什么?
中原文脉尚能藕断丝连,可惜江湖武胆已破。
徐凤年轻声道:“春帖草堂,东越剑池,蓟州雁堡。可都是守不住寡的俏寡妇,上边偷偷有人了。”
第069章 起雾
快雪山庄位于八百里春神湖南畔,临湖北望,江面辽阔气势雄伟,大雪过后,江天暮雪的奇景更是瑰丽无双,庄子建造得独具匠心,有大半挑出湖去,龙宫在江湖上与快雪山庄齐名,住处偏北,便于欣赏湖景,那栋幽静院落更是典雅素净得让人心动,粉墙青瓦,还请画工在房宅内外墙壁上做写意壁画,穿廊过栋时,林红猿还瞧见院廊顶部有幅小巧谐趣的蝶恋花,让她有几分意外惊喜,主楼厅堂地面铺以剔透琉璃,依稀可见湖鱼或形单影只或成群结队摇尾游曳,饶是徐凤年见多识广,也佩服快雪山庄一掷千金得物有所值,许多春秋以后崛起兴盛的士族,金银不缺,可万万没有这份底蕴,许多建筑拼接,驴唇不对马嘴,行家一眼就可以看穿士族与世族之差。
被撕去脸皮的林红猿去做出一番梳理,换上一身洁净衣裳,姗姗而来,蹲在琉璃地板上无聊数鱼的徐凤年抬头一看,愣了一愣,竟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女子,长得不惊艳,可由于眉眼珍稀,不容易忘让人记。徐凤年对龙宫没有什么好感,“江左第一”纳兰右慈豢养的一房丫鬟而已,这也是两个娘们在八杠舆上敢搏命的根源,“误杀”了北凉世子,回去以后还不得好好跟那位主子撒娇邀功。离阳藩王中,燕敕王赵炳是唯一入了徐骁法眼的赵室宗亲,不论骑军还是步军,战力都最为接近北凉,自古蛮夷之地的南疆,当下书院数目竟是王朝第一,赵炳口碑比广陵王赵毅要好出太多,哪怕天高皇帝远,也没有传出什么僭越举止,朝廷采纳荀平遗策,对削藩不遗余力,但是对燕敕王拘束极少,朝廷上张顾在内几大党派对南疆政务不约而同持有赞赏态度,这恐怕都要归功于纳兰右慈的八面玲珑,黄三甲曾经评点天下谋士,说江左纳兰治小国深谙烹小鲜之旨趣,这个说法毁誉参半,言下之意是纳兰右慈不足以担当大任,但除了黄龙士这种家伙敢调侃这位江左第一人,没谁敢心怀轻视。
林红猿看着那个瞥了眼自己后就又低头去伸指轻敲琉璃的白头男子,要是可以,她决不会有丝毫犹豫,一定会他砍去四肢剐去眼珠熏聋双耳,再灌下哑药,做成人髭摆在大缸中,让他生不如死好几十年,可问题在于林红猿根本没有半分胜算,她师承于娘亲,自幼便工于心计心思阴毒,但有一点却是从她那个窝囊老爹身上传下,愿赌服输。
徐凤年突然说道:“等你回到龙宫,要么是纳兰右慈旁敲侧击,要么是燕敕王亲自询问你我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你要是想以后日子过得滋润一些,现在就多长个心。”
林红猿搬了条椅子坐在琉璃地板边缘,抬起手臂,并拢双指,慢慢在眉头上抹过,笑道:“徐公子真是以德报怨的大好人。”
徐凤年平淡道:“草堂的谢灵箴我还知道一些情况,东越剑池的李懿白,以及蓟州雁堡的李火黎,这两个年轻俊彦,我听说得不多,你给说说。”
林红猿脱去靴子,盘膝坐在椅子上,双手大大咧咧揉捏脚底板,思量了片刻,字斟句酌道:“李懿白我比较清楚,当初他佩剑游荡了万里路,就到过龙宫,我还曾陪他去了一趟南疆,几乎到达南海,剑法超群,对于剑道领悟,因为出身剑林圣地,眼光自然也就高屋建瓴,一次次砥砺剑术,也都直指要害,提纲挈领,渐渐有一股子上古剑仙地地道道的隐逸气,若非他相貌实在平平,我说不定就要喜欢上他了。不过李懿白有个弱点,修的是出世剑道,练的却是入世剑法,因为东越剑池连同东越皇室一同依附朝廷,急需有人站出来为剑池和离阳稳固联姻,这让李懿白心结难解,当年从岭南深山返回,李懿白偶得一部大秦剑谱,这些年也不知练得如何,徐公子应该也心知肚明,江湖武夫除了怕三教中人独占天时,经常厮杀得憋屈,还怕新人剑客踩在剑道前辈肩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创出不拘一格的‘新剑’,一旦撞上,指不定就要吃亏。徐公子,就算你身具大神通,几个林红猿都不是你对手,那也是林红猿恰巧被一物降一物,李懿白则不同,可别不小心就成了他一鸣惊人的试剑石。”
说到这里,林红猿故意停顿了一下,本以为那家伙会倨傲怠慢,不曾想还真点了点头,朝自己嘴角一构,约莫是说他心领神会了,林红猿压下心头阴郁,继续说道:“至于李火黎,蓟州雁堡跟龙宫历来没有任何渊源,我只知道当年蓟州韩家满门忠烈被朝廷卸磨杀驴,雁堡作为蓟州边关重镇之一,曾是韩家的心腹嫡系,堡主李瑾缰有反水嫌疑,故而雁堡的名声在江湖上一直不算好,这个在边境上捞取不少军功的李火黎,倒是没有任何劣迹传到武林中,不过十四五入伍,去年才及冠就能当上统领六千人的实权校尉,十个杂号将军都望尘莫及,想必李火黎自有过人之处,不是一个雁堡少堡主就能解释一切。”
林红猿好似被自己逗乐,笑眯眯道:“在徐公子面前称赞李火黎城府深沉的年少成名,林红猿真是觉得自己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