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雪山庄一直没有以林红猿这个身份现世的年轻女子,眼神比起初见时的接连吃亏,仇恨之外,多了一份发自肺腑的敬畏。在林红猿心中,赵凝神这样初代龙虎山祖师爷转世的天纵之才,以后板上钉钉会成为天下道统第一人,羽衣卿相加身,原本可要比什么北地苦寒的世子殿下还来得有分量。林红猿就是一个既不记好也不记打的女子,只是真打得重了疼了,还是会稍稍长点记性,先前跟姓徐的王八蛋相处,次次机关算计,都被识破,那家伙更不会怜香惜玉,如今林红猿也不知道是恨他多一点还是怕他多一点。换了张龙宫女官面皮的林红猿才想要挪步,徐凤年就一语道破天机,“我得到密报,燕敕王赵炳的嫡长子就藏在这趟龙宫出行阵仗里头,应该不是那个虬髯客,所以你还真是有天大的架子,让堂堂世子给你肩扛床舆。”
林红猿猛然脸色苍白。
徐凤年望向尾随彩船的乌蓬小舟,蒿师是个普通的健壮汉子,徐凤年朝他招招手。
那年岁不大的汉子犹豫了一下,跃上船尾,不再遮掩之后,顿时意气风发英气凌人。
他对林红猿挥挥手,让欲言又止的女子噤若寒蝉。
偌大一个广袤南疆,纳兰右慈可以对燕敕王赵炳挥之即来挥之即去,唯独对这个世子殿下青眼相加,视为同辈友人。
评点天下帝王膝下皇子以及几大藩王世子,论口碑,这个叫赵铸的世子殿下比大皇子赵武还要更胜一筹,如果是前几年,谁要是把赵铸跟北凉徐凤年相提并论,无异于是侮辱燕敕王的世子殿下。
赵铸咧嘴笑道,“小年,还记不记得当年在丹铜关,那个死活要跟你娘学剑的小叫花子?”
徐凤年平淡道:“不记得。”
赵铸一脸怨妇幽怨,蹲在地上咬手指,唉声叹气。
林红猿看得瞠目结舌。
在南疆,曾有密语在小范围流转,说是纳兰先生之所以愿意待在燕敕王府,是看中了赵铸的北上之志。
赵铸十二岁从军,自打他的父王为其彰显军功,帮他筑起第一座数颗头颅的小坟冢,随着赵铸的杀人如麻,聚集敌尸,封土高冢如楼,这些年连筑京观二十一座。
南疆蛮夷,无不臣服。
赵铸最爱做的事情,从来不是附庸风雅,而是带上数十扈从,偷偷南下,往往一去一返就是个把月,将一个个深藏蛮瘴之地的敌对寨子拔去,不留活口。
每当需要世子殿下出席的筵席盛事却没有出现,那所有人立即就明白了,咱们世子又溜出去宰人了。
可这时面对徐凤年,赵铸不知为何温良恭俭得一塌糊涂,抬起头哀伤道:“小年,你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脱下裤子跟我比大小的好兄弟了。”
徐凤年骂道:“有欠钱十多年不还的兄弟?”
赵铸马上嬉笑起来,朝徐凤年丢过去一袋子铜钱,“还你。那会儿咱俩离别时,你说你要当大侠,还语重心长跟我说千万别从小叫花子变成老叫花子,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这袋子铜钱,我一颗子儿都没舍得花。”
徐凤年接住那只缝补厉害的布制钱囊,无言以对。
第093章 白龙鱼服
周亲浒不知如何看到船尾多了两张生面孔,好像是那人的故交,就要了两壶温好的黄酒送来,林红猿笑着双手拎过,道了一声谢。徐凤年跟本该风马牛不相及的赵铸一人一壶,席地而坐,靠着船板慢慢饮酒。林红猿就算以当下龙宫捧笏女官的身份,也足以要来一艘乙等彩船的座位,只是主子不开这个金口,她哪里敢自作主张。在离阳几大藩王辖境最为宽广的南疆,世子赵铸在市井尤为有口皆碑,白龙鱼服,曾经在边境上当了半年的卖酒汉子,恐怕除了燕敕王和纳兰先生,没有谁知道这个世子殿下图谋为何。赵铸此时喝着酒,有些神色惆怅,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身边那家伙说话,只得讪讪然说道:“我这些年想了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哥俩抱头痛哭流涕?还是把臂指点江山?可怎么都没想到你小子这么不给面子。”
徐凤年无奈道:“跟你没熟到那程度。”
赵铸灌了一口酒,哧溜一声,不再说话。
恐怕只有京城九九馆女掌柜洪绸,敢放话要下砒霜,敢对赵家天子怒目相向的女子,才知道丹铜关曾经幽禁了一双娘俩。关内十步一禁不说,关外更有数百铁骑终夜轮流游曳,城中百姓多是军卒家属,那时候徐凤年遇上了一个叫嚣着要学剑的小叫花子,年龄比他要大上两三岁,不过徐凤年小时候就老气横秋,两人相处,反倒是徐凤年说道理说得多,徐凤年在丹铜关里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能说上话的同龄人,也就是面冷心热。回头再去看待当年那座牢笼,才知道当时除了他这个北凉世子,其实还有几位藩王嫡子,淮南王刘英那个离开丹铜关后早夭的长子便是其中之一,当时离阳已经怀拥整个北方,朝廷上下对于先帝的南下决策都心知肚明,只是以张巨鹿恩师为首的庙堂砥柱们分为两派,开始争执是先绕道平西蜀还是长驱直下定大楚,又以前者居多,意见保守,毕竟大楚势壮难摧,军心安稳,展露峥嵘的儒将曹长卿等人甚至有意北上,战于大楚境外。因此离阳朝廷许多人都希望把问鼎江山一战拖到最后,到时候离阳胜算更大,以免功亏一篑,否则说不定沦为南北割据整整一代人,可是皇子中赵炳赵英赵睢三位,加上徐骁顾剑棠在内的功勋将领都不赞成此法,力求举全国之力一战功成,大殿上吵得热火朝天,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老皇帝最终站在了徐骁一边,一锤定音,老首辅出殿后气恼得头撞徐骁,就出自那时的微妙态势,虽然后者在庙堂上赢了骂战,但是这些皇子武将大多都秘密留下质子在丹铜关。徐凤年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小叫花子会是如今的世子赵铸,难怪到北凉后,徐骁跟徐凤年以及李义山闲谈时对其余几位藩王都是冷嘲热讽,对赵炳则一直乐意说上几句良心很足的好话。
这边沉默寡言,舱内就要热闹喜庆太多,饶是脾性相对冷清的徐瞻也经不住轮番劝酒,面红耳赤,醉意微醺最宜人,跟冯茂林那三对夫妇相谈如炉上煮酒,十分火烫。冯茂林是典型的北地汉子,言语粗粝,粗中有细,荤话说得尺度刚好,既能热络气氛,也不至于让在场三名风韵各有千秋的妇人觉得不敬,旧南唐士族出身的男子姓蒋,原本自矜名流身份,此时也打开话匣子,口若悬河,又有与徐瞻近邻的两淮豪侠一旁穿针引线,为徐瞻找话题,谁都不寂寞。自打有江湖传首以后,不被朝廷招安的江湖人便信奉江湖庙堂泾渭分明,安分守己,私下也不愿非议朝政,相聚一起,说来说去也就是新近的江湖大事,这场酒席便说到了吴家剑冢的当代剑冠,京城温不胜的崛起又消失,武帝城的诡谲悬剑,以及那个北凉世子毫无征兆的改换脸面,突然就成为了一位不容轻视的高手。北凉徐家发轫于两辽,直到朝廷三番两次派遣庙堂大员重臣亲赴两辽,才好不容易拔除了北凉余孽,借着酒意上头,这帮人言谈无忌了许多,尤其是冯茂林顺势聊起了诸多秘闻,其中又小心翼翼夹杂提到冯家当年跟徐家关系不浅,父辈中就有人曾经跟尚未发迹的北凉王一同戎马征战,有次北凉王还差点借宿冯家,言下之意,那就是冯家跟那徐人屠也是有牵连的,言及于此,冯茂林完全不掩饰他满脸的倨傲之色。姓蒋的旧南唐士族对北凉王没有太多恶感,毕竟南唐是给如今已经荣获大柱国勋位的顾剑棠灭了国,说及那位让全天下谈虎色变的老人,也是打心底畏惧。冯茂林说到最后,拿袖子胡乱擦去嘴边酒水,玩笑着说徐家祖坟在辽东,以后若是那世子殿下世袭罔替北凉王,指不定就要衣锦还乡祭祖,到时候他冯茂林一定要厚着脸皮去拜会,至于新凉王见与不见他,就得看天意了。
冯茂林打破脑袋都想不到他的儿子,前不久才在湖边结结实实踹了那家伙一脚。
临近湖上擂台,一行人起身来到外廊赏景,想要用湖上冬风吹淡满身酒气,冯茂林蓦然瞪大眼睛,怒气盈胸,那个看在徐瞻份上才捎带登船的废物,身边多了个物以类聚的废物汉子,竟然胆敢一脚踢飞了他的宝贝儿子,还说了句老子不教我来教的混账话。那一脚用上了巧劲,冯茂林的孩子看似高高抛起,其实并未如何伤及肺腑经脉,只不过恰好被撞见,打人脸面太过生疼,邓茂林的媳妇一个纵身,就捧住了孩子,脸色铁青,丰满胸脯恼恨得颤颤巍巍,脾气暴躁的邓茂林也没闲着,大踏步而出,抽出软鞭,就一鞭摔向那衣衫言辞皆粗鄙的年轻汉子。林红猿对上手腕阴毒的徐凤年讨不到半点好,在权势彪炳的赵铸身前温驯如家猫,可在外人面前没有顾忌,判若两人,身形轻灵横掠,一手抓住软鞭,往身前一扯,一拳砸在冯茂林额头,然后一脚踹在这辽东豪侠胸口,这还不止,欺身而进,高高跃起,一记膝撞狠辣撞在冯茂林下巴,然后转身鞭腿扫出,冯茂林毫无还手之力就坠向湖中,好在姓蒋的士族冲出,堪堪在栏杆附近接住好友身躯,才没有让冯茂林去春神湖冰冷刺骨的湖水里洗澡。
赵铸很有恶人先告状的嫌疑,冷笑道:“这小娃凑上来满口脏话,拌嘴吵不过后,就对老子一顿拳打脚踢,老子要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生老子也就忍了。”
冯茂林忙着呕血,根本没法子说话。抱住孩子的妖娆妇人怒道:“好大的本事,对一个孩子出手,你个王八蛋怎么不去当武林盟主给老娘看看?!”
之所以忍着满腹恨意没有出手,不是她涵养出众,而是那青绿持笏女婢的出手太过凌厉,让人心生忌惮。
赵铸手指拎住酒壶,轻轻旋转,哈哈笑道:“你想当我老娘?要不你去问问我爹,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答应你。”
那孩子看上去吓得不轻,低下头时,眼睛里闪过一抹阴鸷,哭哭啼啼道:“这混蛋胡说八道,说他昨晚跟娘亲盘肠大战八百回合,不分胜负,打了个平手,今晚上还要在床榻上再战。”
三位妇人都同仇敌忾,死死盯住那浪荡不堪的登徒子。
林红猿笑了笑,这孩子还真不简单,小小年纪就知道盘肠大战了,而且火上浇油的时机抓得天衣无缝,世子殿下哪里说了这些话,眼下情形,就算世子出口否认,谁信?
赵铸斜瞥了一眼邓茂林的妻子,白眼道:“黑灯瞎火才跟这种姿色的娘们干那活儿,天一亮老子才醒悟吃了大亏,原本打赏几十两嫖资的心情也没了。”
姓蒋的男子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望向林红猿,对她手上所持有的象牙白笏,记忆犹新,嗓音颤抖问道:“姑娘可是出自咱们南疆龙宫?是采骊官还是御椟官?”
林红猿讥笑道:“呦,碰到老乡了,既然知晓我来自龙宫,还不滚一边凉快去?”
抱住孩子的丰腴妇人悲愤道:“龙宫的人就能在快雪山庄无法无天了?我这就下船找尉迟良辅说理去,我就不信庄主会偏袒你们龙宫!”
赵铸伸出一只手掌,一脸地痞无赖笑道:“众位高风亮节的大侠女侠放宽心,老子不是龙宫中人,也不认识什么嵇六安啊程白霜啊林红猿啊。”
姓蒋的差一点吐出血来。嵇六安是龙宫宫主,程白霜则是头号客卿,更是南疆一双手就数得出来的顶尖高手,林红猿一直有林小宫主的美誉,随便拎出一尊,都是高不可攀的大菩萨,蒋家烧香拜神都来不及,哪里有胆量去挑衅。这乖戾汉子口口声声说不认识,你他娘都不认识了还朗朗上口一大串。龙宫大人物出行,都会有捧笏女官开道,而且这女子说话乡音熟悉,这才让姓蒋的后知后觉,不得不出声提醒冯氏夫妇不要不自量力,丢了面子不说,还会害得他的家族被秋后算账,排挤打压得无法在南唐道上立足。谁不知道龙宫算是纳兰先生的宠爱丫鬟,万一传入天仙似的先生耳中,吐口唾沫,也就淹死了他们整个家族。
赵铸指了指妇人怀中的孩子,“要去找尉迟良辅评理,没问题,这小娃娃留下,回头把尸体往尉迟良辅跟前一丢,你们肯定不占理也占理了。”
徐凤年出声道:“差不多就行了。”
船尾顿时寂静无声。
赵铸老老实实喝酒,林红猿也不作声,冯茂林也识时务,权衡利弊后,选择当下哑巴吃黄连,挣脱开好友的搀扶,踉跄退回船舱,依循祖传功法,运转气机,吐故纳新。
徐凤年问道:“赵铸,你当年怎么成了乞儿?我记得那时候几位龙子龙孙虽然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可好歹衣食无忧。”
赵铸把空荡荡的酒壶抛入湖中,揉了揉脸颊,笑眯眯道:“一言难尽呐。反正如今我几个弟弟私下肯定都会想,当年我这个大哥怎么就没饿死在丹铜关。”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要一念起,既拗口又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