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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叼着草根的年轻人望着满目的黄色泥缸,身处其中,有点郁闷,他瞥了眼身边头顶黄庭冠一身大袖黑衣的俊美男子,有些出乎意料啊,洁癖到了病态的纳兰先生沾染了许多黄泥,也不见丝毫愤懑,反而伸手去掐下一块尚未干涸的黄泥块,在指尖轻轻碾碎。两人身边除了不计其数的据说一只能卖三两银子的泥缸子,还有个正坐在小木板凳上捏泥做缸胚子的老家伙,满身污泥,见着了他赵铸以及跟千里迢迢专门来见这老头儿的纳兰先生,也没出声,显然打定主意要把手上的活计做完,百无聊赖的年轻男子挑起视线,看了看站在远处的一对年迈夫妇,纳兰先生说一个是南唐皇室余孽,一个是当地人,的的确确就是个一辈子跟泥缸打交道的平头老百姓,纳兰先生还让他猜测谁是大谍子谁是普通百姓,赵铸凭借直觉琢磨着那个依稀可见当年丰姿的老妪,该是旧南唐皇族,至于老妪身边那个憨憨的老头,不像是个能躲过赵勾搜捕的顶尖高手。
纳兰先生,被誉为南疆真正藩王的纳兰右慈走近几步,蹲在小板凳老家伙脚边,笑意吟吟,仰头望着那个当世仅剩的春秋魔头,笑眯眯道:“呦,黄老农啊,看你气色好得离谱了,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老人瞥了眼纳兰右慈,平淡道:“咒我死?这就是求人办事的礼数?”
姿容柔媚如美人的纳兰先生还是笑,道:“我这可都只差没跪下来的蹲着了,你还想要如何?我纳兰右慈除了爹娘,这辈子还真没跪过谁。”
老人冷笑道:“要我当着赵铸那小王八蛋的面揭穿你老底吗?”
赵铸翻了个白眼。
纳兰右慈赶紧摆手求饶道:“怕了你这无所不知的黄三甲,就当我牛皮吹破了,求你老人家留点嘴德。”
正是春秋十三甲独占三甲的黄龙士嗤笑道:“你们来早了,不是时候,是你的主意还是那小王八蛋的想法?”
纳兰右慈很用心地想了想,“都是。面子上总得过得去,咱们又不是浑水摸鱼了,就是来这边见识见识曹长卿最后的官子风采而已,这要都错过了,活着多没劲。”
黄龙士冷笑道:“活着没劲你怎么不去死?你这家伙就只会恶心人,难怪一辈子比不上李义山。”
纳兰右慈摇头笑道:“我跟李义山的手筋谁强谁弱,这可不好说,你说了都不算。”
黄龙士一脸古怪讥讽,“是得你去阴曹地府,听他亲口说给你听才算数吧?”
纳兰右慈伸出手摸了摸眉头,面无表情。
黄龙士摆摆手,有意无意往纳兰右慈脸上甩了好几滴黄泥,“你一边凉快去,我跟你相中的小兔崽子问几句话。”
纳兰右慈轻柔擦拭去污迹,站起身,对赵铸招了招手,这位身具春秋双甲其实只比黄龙士少一甲的风流谋士慢悠悠走远。
黄龙士斜眼看着大大咧咧站在他面前的燕敕王世子殿下,“你赵铸算老几,我见你老子的时候,他都得乖乖扫榻相迎。蹲下。”
赵铸嬉皮笑脸,干脆一屁股坐下,不听你的,但礼数够足了吧?
黄龙士言语玩味道:“跟某人的性子还挺像。行了,我知道答案了,你可以滚蛋了。”
赵铸瞪眼道:“啥?姓黄的,我冒着被朝廷摘掉世袭罔替的风险跑来见你,你就这么逗玩我?”
黄龙士回了一记瞪眼,“滚不滚?”
赵铸一脸吃撑了却死活拉不出屎的别捏表情,悻悻然站起身,刚要转身有所动作,就听到黄龙士嘿嘿道:“想放屁了?那也要脱了裤子才行,否则就掂量掂量后果。”
赵铸嘀咕一声,脚底抹油,跑到纳兰右慈身边,好奇问道:“这老头儿真能未卜先知?”
站在泥缸堆边缘的纳兰先生看了眼黄三甲那边,平静道:“我不信,可他几乎次次做到了。”
赵铸哦了一声。
纳兰右慈习惯性捏了捏燕敕王世子的耳垂,轻声笑道:“没关系啊,又不是真神仙。强弩之末,将死之人,跟他怄气什么。咱们啊,就当敬老了。”
赵铸一脸无奈,轻轻拍掉纳兰先生纤细白皙如女子的手。
黄龙士突然站起身,对纳兰右慈下了一句大恶至极的谶语,“纳兰右慈,你可要死在我和元本溪前头。”
赵铸脸色剧变,纳兰右慈则沉默不言。
纳兰右慈闭上眼睛,陷入沉思,然后对早已坐回板凳不见身影的黄龙士那边,鞠了一躬。
敬他,敬己,敬那个相伴游学诸国曾经爱慕过的李义山。
敬他们的,也是最后的春秋。
第166章 回望和回神
徽山龙虎两山对峙,如果不是由于武帝城那缓慢一剑分去一杯羹,最近半年这两座山几乎吸引了整座江湖的视线,先是徽山紫衣在春神湖上大杀四方,一举成为数百来唯一一位以女子身份夺魁江湖的武林盟主,只是随后徽山牯牛降大雪坪被推倒重建,遥望山巅,可以看到那座建筑的恢弘骨架,明眼人都看出其中僭越的嫌疑。然后就是龙虎山父子两真人,联袂飞升,天下雷动。紧接着传出张家圣人的第八十二代嫡长孙、此代衍圣公张仪德亲自为徽山题写牌楼匾额,有说是朝廷暗中授意,才能劳动衍圣公的大驾。可惜徽山封山半年,外人无法近观那栋高楼的巍峨景象,在清明过后,徽山终于不再封山,有声望名号傍身的江湖人士鱼贯入山,一窥天下第一高楼的“容颜”,徽山盛况空前,豪杰云集,为那年轻女子鼓吹造势,下山访客,都大肆吹捧那栋无名高楼的帝王气象:十八层,高耸入云,逢阴雾时分,登顶便如坠云海,此楼雄踞牯牛降巨岩之顶,琉璃金黄瓦,朱漆大檀柱,汉白玉栏杆,足可让太安城武英殿诸多殿阁黯然失色……如此一来,人云亦云,加上以讹传讹,尤其是有两样东西最为刺激江湖,一样是女子,漂亮的女子。一样是高手,绝顶的高手。徽山紫衣,轩辕青锋恰好两样都占了,山下那些多如过江之鲫的年轻俊彦,用屁股遐想一下,都能想象出一名人间绝色的紫衣女子,身负天象境界,站在人间最高处,俯瞰天下。何况她仍然单身,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就有机会做她的裙下臣了?
江湖上的男子走火入魔一样蜂拥入山,有些姿色家世的女子也不例外,因为她们想去亲眼看一看那女子是否真如传说那般孤傲动人,不过很多人上山之后才知道徽山分内外两山,以大雪坪下的牌坊为界,至于想要见到那位武林盟主更是奢望,不过徽山毗邻道教祖庭龙虎山,自身也是风景旖旎,山上四方英雄齐聚,谁都没觉得如何败兴。在今天这个风雨如晦的暮色里,徽山上水雾深重,一行人拾阶登山,徽山轩辕氏在遭遇那场大雪坪天雷浩劫后,轩辕青锋挽狂澜于既倒,反而独力将徽山的威望送到顶峰,轩辕子弟的架子也大了,无论达官显贵还是江湖好汉,山上从无迎客送客一说,摆了一副爱来不来爱走不走的姿态,这一行人在游人如织中不算太过惹眼,五六人,给最前头一个锦衣玉带玉树临风的公子哥护驾,有两人地位稍高,一左一右紧随其后,分别是个沉默寡言的读书人,和一个“精致”的年迈老人,从服饰细节到顾盼神态,都有股久居高位的阴柔贵气,之后拉开一段距离的三人,腰间佩刀,却裹以绸缎遮掩。为首公子哥停下脚步,回望山脚下的辽阔江面,轻轻喘了口气,招了招手,老人心有灵犀赶忙后撤几步,其余几名扈从更是无形中默契地挡出一个扇面阵形,唯独那名三十岁上下的读书人走上前几步,仍是没敢并肩而立,公子哥微微一笑,也没刻意让他走到自己身边,伸手捏着腰间系挂的一枚鲜红鱼龙玉佩,柔声笑道:“去年是三年一度的京察年,赵右龄和殷茂春一主一辅,他们的名头太大,以至于没有谁留心你这个从旁协助的起居郎。但今年是六年一度大评,天下侧目。赵右龄因为是吏部主官,跑去主持科举,他在这一走,依次腾出了位置,你这位新任考功司郎中,多半要被咱们殷储相推出来担当骂名的恶人,一般来说,京察年就是大伙儿和和气气聊天喝茶,少有落马的高官,囊括地方郡守在内所有低级官员的大评则不同,不拿下七八个郡守说不过去,你心中有数?”
那个读书人毕恭毕敬答复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一口一个赵右龄殷茂春的俊逸公子哥看了眼脚下山路,点头笑道:“这话双关又应景,难怪父皇始终对你另眼相看。”
三十岁上下的年纪,除了那些少年得志早发科的制艺天才,一般的读书人,即便才学深厚,也还在眼巴巴想着成功通过会试谋求跻身殿试的资格。这名有着考功司郎中这个偏门头衔的读书人没有作声,老百姓倒是谁都知道郡守是大官,刺史更是封疆大吏,至于正二品的六部尚书?那得是多大的官了啊?只是考功司郎中跟起居郎是两个啥玩意?从没听说过。跟此人随口闲聊的公子哥自然一清二楚,他搓了搓手,呵了口气,眺望那条年复一年东去入海的大江,感慨道:“该知道的,都知道你是北凉寒门出身,当年为了能入京赶考,路费还是靠卖诗文给北凉世子殿下挣来的三百两银子,殿试成绩也平平,莫名其妙就被塞进了东宫做讲学,又鬼使神差去当了天子近侍的起居郎。可惜我那个聪慧内秀的媳妇,一直对你不喜,还教训我跟你走近了,是玩火自焚。其实你我都知道,你自然不会是什么北凉处心积虑安插在朝廷里的谍子,但是我很好奇,也一直想问你,你对那个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年轻人,怎么看待?北凉那边来的读书人,不管老的年轻的,一个个都往死里谩骂徐凤年的荒诞不经,就跟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我实在听腻歪了,你不一样,这些年嘴巴一直很牢,什么都没说,要不你今儿说几句真心话给我听听?”
读书人坦然笑道:“这位曾经的世子殿下,其实相处起来不讨厌,当年下官不过是个穷酸秀才,囊中羞涩,六十七篇诗文总计一千两百二十六字,硬着头皮开价六十两,他一听就急眼了,说这是骂他呢,粗略看过了那一摞诗文废纸,朝下官伸出一只手掌,说值这个数,一股脑就丢给下官五百两白银,而不是太子殿下所说的三百两,不过现银的确是三百两,还有四张银票,下官一直珍藏夹在书中,这些年每当做学问感到疲倦时,都会去翻一翻那本书。你要说下官给世子殿下说好话,还不至于,当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情我愿,大抵上谁也不亏欠谁,甚至说如果他徐凤年只是个地方官员,我不介意在此次大评中为他出一把力,徇私舞弊,给他个甲等考评,可他既然是北凉的藩王和朝廷的上柱国,便轮不到下官去献殷勤。但是要说让下官去昧着良心跟人起哄,这就也太为难下官了。做官的确不易,虽说做人相对容易,可也不能太过马虎了。”
读书人将年轻人称之为太子殿下,那离阳上下除了赵篆就没别人了,藩王跟世子殿下都不少,太子可就只有一个。只是不知道为何赵篆先前在近在咫尺的龙虎山欣赏过了真人飞升会,却又从江南道那边折返,去而复返。
太子赵篆拿手指点了点这个做人不愿马虎的读书人,开怀笑道:“你这是在指桑骂槐,连同晋三郎跟我一起骂了。不过实诚比什么都重要,你也是当时赵珣上疏时唯一一个提出不少异议的另类,那时候京城都对仍是世子殿下的赵珣赞不绝口,唯独你有一说一,该查漏补缺,该大肆抨击,该如何就如何。后来宋家两夫子接连去世,有关颁赐谥号,你又跳出来触霉头,惹得父皇私底下龙颜震怒,这才把你丢给赵右龄殷茂春这两只老狐狸去打压,否则这会儿你早就去执掌翰林院的半壁江山了。”
读书人苦涩道:“太子殿下的心意,下官何尝不知,只是下官有心做孤臣,这趟南行大评过后,就甭想了。”
赵篆狡黠一笑,一把扯下腰间那枚价值连城的玉佩,塞到这个读书人手里,“才夸你实诚,就露出狐狸尾巴了不是?”
赵篆略微敛去笑意,沉声道:“我可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沙场点兵,书生封侯!只要你跟我一起愿意等,我赵篆定然不让你失望!”
读书人愣在当场,有些不知所措。
赵篆好似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转身继续登山,笑着自言自语道:“上次没能见过那姓轩辕的紫衣女子,实在是揪心呐,这回我厚着脸皮帮她要来了一块衍圣公的题匾,还一力帮她挡下剑州言官的疯狂弹劾,总该赏个脸了吧?”
结果在牌楼外,有一位宫中老貂寺随从的赵铸一行人仍是给毫无悬念拦下,因为假冒剑州刺史亲戚的身份完全不顶用,身负绝学的大宦官怒极,就要痛下杀手。赵篆笑着拦下,又说是京城殿阁大学士严杰溪的得意门生,还是挨了一顿白眼,赵篆还是不生气不恼火,死皮赖脸又报上京城赵氏子弟的身份,跟北地羽衣卿相青城王的儿子以及晋兰亭都是至交好友。京城有四赵,赵家天子的赵家,自然是天下头一份的,接下来便是吏部尚书赵右龄的家族,以及跟杨慎杏同等资历的大将军赵隗,最后一个赵家则要较为寒酸,门内拿得出手的不过是一个京官侍郎一个疆臣刺史,但这搁在地方上,那也是权柄滔天的一等豪阀了。只是那镇守牌楼的管事哥们横眉冷对,让赵篆滚蛋,说咱们徽山跟姓赵的有仇,然后鼻孔朝天指了指邻居龙虎山,询问赵篆懂了没有。打了喷嚏能让剑州上下抖三抖的老宦官已经彻底面无表情,太子殿下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竟是被逗乐了,笑得不行,连说懂了懂了。在牌楼这边小有职权的管事这般蛮横,好在凑巧路过的徽山清客知晓轻重,赶忙致歉几句,快步去那座高楼传话。然后没多久就脸色僵硬地回到牌楼,欲言又止,赵篆善解人意问道:“敢情是你们山主让我滚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