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有人走下城头迎客,祁嘉节眼睛一亮,是王老怪的亲传弟子楼荒,佩剑“菩萨蛮”,舍道求术,在练剑一途上瘸腿前行,故而有小邓太阿之称,三人一起拾阶而上,已经有几人站在城头上等候,祁嘉节根据江湖传言认出多数,脖子上骑着一名绿衣女童的,应该是王仙芝大徒弟于新郎,那名身材高大雄奇却又丰韵的美人,已是三次位列胭脂评,是拳法宗师林鸦,她正逗弄着师兄于新郎脖子上的女童,但是祁嘉节没有寻见头顶戒疤却身披道袍的宫半阙,倒是有个两颊深陷面容枯槁的年轻人,腰间挂了一把破败不堪的象牙扇,他站得离于新郎林鸦有些远,怔怔眺望东海。宋堂禄扫视一遍,在看到这名年轻人的侧脸后,略作停顿,然后不动声色望向于新郎,轻声问道:“于公子,咱家司礼监宋堂禄,不知王城主何在?”
双手扶住绿衣女童双腿的于新郎歉意道:“师父已经跟宫师弟一起出城了,不过知道宋貂寺要来,专门嘱咐我带一句话给太安城那边。”
宋堂禄嗯了一声,没有半点愤懑或是失落,眼神平静,说道:“于公子但说无妨。”
于新郎微笑道:“师父说他之前传信给太安城,不是求一声允诺,只是跟赵家天子打声招呼,这趟出城是他最后一次在天下露面,如果谁想挡路。”
说到这里,绿衣女童低下头在于新郎耳边窃窃私语,他只得温柔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请她让自己把话说完,等那丫头片子消停了,于新郎继续说道:“大可以先弄个一万铁骑试试看。”
祁嘉节皱了皱眉头,与此同时,林鸦直直望向这个心怀不满的京城第一剑客。
宋堂禄似乎天生是烟不出火不进的慢性子,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语,只是很认真记下,仍然像是一尊没半点脾气的泥菩萨,哪里像是权倾京城的司礼监掌印。
于新郎亦是心平气和说道:“于某不是不体谅京城的想法,那位北凉王不该死在这个当下,最好是死在跟北莽两败俱伤之后。只是师父不愿等,我们这些做徒弟的自然不敢多说什么。这如果算是坏事,也有个好消息要说给宋掌印,那就是自打师父出城那一天起,朝廷以后要江湖传首武帝城,可以,甚至进城抓人杀人都无所谓,东海再无门禁一说。于某说过了这些,也要跟师弟师妹一同出城,打算去江湖上闯一闯。”
宋堂禄点了点头,温言道:“静等于公子一举成名天下知。”
宋堂禄显然不具武学,可在场无一不是江湖最拔尖的宗师,可听其言观其气,竟是仿佛全然发自肺腑,堪称无懈可击,若真是刻意为之,这位貂寺的官场修为,简直就是惊世骇俗。当然,也不排除此人确是温吞恬淡的脾性,可是这样的宦官,真能步步登天,从韩生宣手上接过司礼监掌印?林鸦还好,依旧逗弄绿衣女童,楼荒则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宋堂禄。宋堂禄转头回望了一眼,感慨道:“咱家好不容易出京一次,没能亲眼见一面王老神仙,不得不引为憾事。”
宋堂禄很快朗声笑道:“既然已经出城,那咱家就要马上返京了,诸位豪杰,就此别过,希望来日还能再会!”
于新郎与楼荒同时抱拳相送,就连林鸦也微微点头。
绿衣女孩冷不丁一脸好奇地轻声问道:“喂,宋先生,有圣旨吗,我能摸一摸不?”
宋先生?
宋堂禄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爽朗一笑,眼眸细细眯成一线,神情尤为温柔,再没有自称“咱家”,“有啊,我这就给姑娘拿去,等会儿。”
圣旨装在盒中,宋堂禄起先没有想着拿出来宣旨,难不成要武帝城这些人跪下听旨?所以就干脆留在马车上,可既然于新郎肩膀上那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想要,宋堂禄给她就是了。祁嘉节瞥了眼一直被说成足以继承王仙芝衣钵的于新郎,拇指摩挲了一下白霜剑柄,然后微笑道:“于公子,有机会去京城走走,祁某一定尽地主之谊。”
于新郎平淡嗯了一声。
祁嘉节转身走下城头。
林鸦一直看着那位大太监一溜烟跑下城头去拿圣旨,有些忍俊不禁,笑道:“倒也不讨厌。”
于新郎点头道:“确实少见。”
女童跳下于新郎的脖子,兴匆匆跑去“接旨”。林鸦问道:“于师兄,宫师兄原本是要去太安城的,临时更改主意,已经去了南疆,我也没听师父的,那你跟楼师弟呢,你们怎么说?”
楼荒眼神坚毅道:“我准备去北凉,看一看那姓徐的是否真的能跟师父一战。”
于新郎笑道:“留下来看家的人有了,去南边的人有了,西边也马上有了,看来我就只能去北方了啊。”
林鸦皱眉问道:“太安城?”
于新郎摇头道:“更北些,两辽。”
楼荒环视一周,轻声道:“我得先行一步。”
林鸦促狭道:“赶紧滚,小心被那天下第六的北凉王打得屁滚尿流。”
楼荒瞥了眼那个不合群的年轻人,正要说话,林鸦瞪眼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给老娘乖乖闭嘴!”
楼荒哈哈大笑,掠过城头,在屋檐上一路蜻蜓点水,飘摇出城。
于新郎看了眼林鸦,沉声道:“保重。”
林鸦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头,“我一个娘们还没怎么多愁善感,你们这帮大老爷们有点出息成不成?”
于新郎微笑着摇头,转身离去,弯腰抱起那个重新登上城头的绿衣女童,她骑在脖子上,摊开了圣旨,显摆道:“圣旨呦。”
于新郎柔声笑道:“知道啦。”
小闺女双手张开圣旨,举在头顶,瞪大眼睛去识字,说道:“小于,接下来咱们去哪儿啊?我其实挺喜欢这里的,可惜白胡子隋爷爷去南海找那桃花剑神比试了。”
“去很北方的地方,有些冷,所以接下来你多念念师父传授你的秘诀。”
“很北方是多北方啊?算了,林姐姐总说你是路痴。小于,你不会带错路吧?”
“应该不会。”
“咦?小于小于,这个字念啥?”
“诏。”
“这个字呢?”
“放低些,我瞅瞅。”
……
城头上,林鸦走到那腰悬破扇的落魄公子哥身边,脸上流露出罕见的柔和表情,“赵勾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从北凉捞出来,你爹元本溪更是不惜破例求人,才把你送到东海,你就这么一直意志消沉下去?”
年轻人默不作声。
林鸦叹息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傻孩子,哪有过不去的坎。”
年轻人喃喃道:“我谁都可以输,顾剑棠可以输,吴家剑冢老祖宗可以输,就是不能输给徐凤年……”
林鸦直接打断他的自言自语,“放屁!江斧丁,你知道当初我师父输给了李淳罡几次?六年,六次!这才从金刚境爬到了天象境!”
过河卒的旧主江斧丁苦笑道:“我算个什么东西,能跟稳坐天下第一宝座一甲子的王仙芝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