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士迅速写下第三句,数无终穷,人无长厄。老人然后抬头望向徐凤年。
徐凤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黄龙士低头看着怀里那个从鬼门关转身而返的小闺女,轻声道:“老夫曾经亲自用温华算计你,你不记恨?”
“怎会不记恨,只是仇分大小,报仇有先后,来不及报仇而已。”
“该是此理。”
黄龙士点头道:“先前说及某本书上的诗词,就老匹夫王仙芝而言,已经算是老气凛盛横贯秋空,可他百岁高龄,又身为天下第一人,到头来欺负一个还没到而立之年的后辈,终归不是厚道的举动。”
提刹那枪赶赴战场的那个徐凤年,温柔凝视着呵呵姑娘,“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但有些根本的道理是相通的,只不过王仙芝有一句话把所有话都堵死了,他的拳头硬,就可以不听别人的道理。我既然输了,也就没有法子说理。”
话说到这里,呵呵姑娘已经快要醒来,两个徐凤年尽了人事,就站起身,飒然离去。
黄龙士见着两位远去,这才神情凝重起来,看了眼天色,轻轻放下悠悠然睁眼的闺女,站起身,自言自语道:“老夫信不过谁,习惯了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你徐凤年身临无所退转之地,做事依旧让老夫满意,看来老夫以往确实看错了你。”
黄龙士笑着转头,看似在自问自答,“徐凤年,你肯定不知道最后一位神游春秋之人,之所以出不了春秋,是给老夫刻意合上了这部书,因此才走不出那一页。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好再藏着掖着,既是帮你也是帮己。”
老人感慨道:“大梦谁先觉?平生自知。”
黄龙士深呼吸一口气,“老夫早可成就儒圣境界,一直故意压着而已,否则也不至于在春秋之后,才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轩辕敬城。老夫就送你一场真真正正的逍遥游。”
黄龙士抬起手臂,笔划勾勒,指指点点。
写下了八个字。
“我写春秋以敬天地!”
翻书开门。
黄龙士身后果真如开大门,一人从中跨步走出,轻声答道:“天地自然敬我。”
……
朝辞白帝彩云间。
白帝,在古书上即是五位天帝之一,掌管一切西方神祗。
王仙芝望着头顶彩云聚散,偶有所悟,大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难怪冥冥之中会与那北方之神的真武大帝不对付,当初真武法相降临春神湖的举措,身在武帝城中的王仙芝就深恶痛绝。
王仙芝没有拦阻徐凤年的魂魄远遁,也没有阻拦他们返回。
感受着躺在血泊之中的徐凤年微弱气息,王仙芝遥遥望向北方天空,朗声问道:“天上再战?”
天上没有回应王仙芝的问话。
但是人间却有人答复了两字,“不用。”
一抹巨大流萤撞入血水中的徐凤年身体。
王仙芝皱了皱眉头,转身看向那边。
徐凤年单膝触地,一手按住大地,轻轻说道:“不用去天上再战。”
王仙芝眯起眼,盯住那个神意圆满生平仅见的年轻人,有些纳闷,还没死绝?
老人看了眼黄龙士那边的光景,很快了然,这个年轻藩王走了一条跟北莽袁青山不太一样的路数,想着要儒释道三教熔合,可惜原先缺了至关重要的儒家风貌,王仙芝也不觉得世间有人可以让徐凤年深谙此境,曹长卿若是舍了一身修为道行,倒是有五六分可能,只是这位青衣官子要复国,就算对徐凤年青眼相加,也绝不可能意气用事,在西楚复国之即跑来给他人做嫁衣裳。但是王仙芝唯独没有想到冷眼冷心的黄三甲,会如此行事,而且还真就让最后一位春秋游子得了大意味,这种相赠传承,不是说一人相送,另外一人就能收下的。就像徐凤年去武当山练刀之初,王重楼不惜送出大黄庭修为,可最后只是送了六七分,折损颇为严重,远未让年轻世子殿下一步得证长生。黄龙士这般行事,不异于豪赌一场,若是送出了境界,却没办法让“徐凤年”全盘接纳,只成就了对结局于事无补的大半个儒圣,那就真是晚节不保,闹出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
当下王仙芝伤势不足以致命,但也不轻。
尤其是那一杆刹那枪,算是登顶武道甲子以来最狼狈的一次,让老人始终不能释怀,不是伤势轻重的问题,而是王仙芝事后不论如何推演,自己都躲不过。
徐凤年抓起一捧沙砾,站起身,摊开手掌,黄沙被风吹散,抛入高空,一线远去,渗入那些彩云,如泥垢洒落锦缎,瞬间打散了那份风流。
徐凤年三魂六魄皆已归窍,被王仙芝丝丝撕裂开来的面目虽然没有痊愈,依旧触目惊心,但是气势雄壮,无与伦比。
王仙芝神情平静,心中却有微澜。
可求战的神意,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高涨。
这就像一个人独站最高楼,终于看到第二人走入楼顶。
文无第一,所以相轻。
武无第二,所以相杀!
从来都是让后辈展露各种惊艳先手,我自岿然不动的王仙芝,一步后撤,一步前踏,第一次主动做出起手式。
徐凤年一步掠出,手中便多了一柄短刀,倒提春雷。
第二步长掠,又多了一柄略长名刀,顺握绣冬。
白狐儿脸或赠或借的两柄刀,一起伴他走完了离阳北莽两座江湖。
左春雷右绣冬。
徐凤年双刀在手,刹那就冲到了王仙芝身前,绣冬刀当头劈下。
王仙芝抬手握住并无半点刀芒绽放的绣冬刀刀锋。
右手就要轰出,试图一举砸烂此子的胸口。
年轻人的神意攀至巅峰不假,可高树露的体魄依旧摇摇欲坠。
只是在王仙芝出手之前,倒提着的春雷短刀就横撩而来,竟是快了十一分气力的王仙芝一筹。
两刀都瞧着云淡风轻,除了一个快字,仿佛就再没有其它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