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师府眼皮子底下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很快就有龙虎山真人陆续赶到,不过没有身着黄紫的贵人,率先赶至三名道人都是不惑年数,对于老百姓心目中可以长生久视的道士而言,这个年龄的确不算老。三人跟白莲先生一样,皆是这座道教祖庭的外姓人,但是修为艰深,分别是章文汉、薛节气和陈全雍,在父子真人联袂飞升之后,天师府的威望无形中江河日下,这几位道人隐约有了撑起龙虎山半壁江山的迹象。
三人之中,又以陈全雍最后到达,就看到两位道友站在无名深潭远处,潭边蹲着一个世家子模样的年轻人,似乎在搓洗着血迹斑斑的衣衫。陈全雍在三人中学问最大,可是修为境界最低,更不敢造次,踩着先前被潭水浸透的潮湿地面,慢慢走到同山结茅十数载的薛节气身侧,后者轻声说道:“所猜不错,确是有前辈身死道消于此,贫道赶到之时,前辈试图一气化虹奔赴北边的地肺山,结果给那年轻人截下……”
陈全雍瞠目结舌,顾不得礼仪,打断相识已久的道友言语,动容问道:“据《祥福宝箓》所载,化虹飞升,比乘龙飞升低一阶,却要比骑鹤之流高明许多,就算那隐居前辈不是飞升,可要说拦阻去路,便是你我联手,也万万截不下。”
薛节气神情古怪,小心翼翼说道:“是一道黑虹,才起于深潭底部,拔起潭面数丈高度,就给那人赤手空拳硬生生撕扯了回去,几乎尽数搅烂,只剩下约莫寸宽尺长的黑虹,逃窜去了大雪坪。”
陈全雍眉头紧皱,黑虹,这可绝对称不上什么祥瑞,古书上多伴恶谶同出。
离着陈薛两人有些距离的章文汉终于开口问道:“贫道龙虎山章文汉,敢问可是凉王殿下?”
年轻人站起身,身上血污洗去大半,点了点头,笑问道:“赵凝神不在山上?”
章文汉神情复杂,深呼吸一口气,走出一步,沉声道:“殿下若是这就下山去,贫道可以为殿下亲自领路,若是上山,贫道便要不自量力一回。”
已经将赵黄巢斩草除根的徐凤年笑了笑,“不用送,替本王给赵希抟老真人问一声安。”
章文汉如释重负,深深作揖,“贫道一定将话带到。恭送凉王殿下。”
如此措辞,看似恭谨,实则与逐客令无异,不过那个恶名昭彰的年轻藩王似乎不以为意,径直向山下走去。
薛节气在三人中性子最为刚直,对这名当初以世子身份启衅龙虎的北凉王,恶感已久,哪怕亲眼见过此人杀人之后再破虹的收官手段,仍是有些自己的算计,观局势和望气机双管齐下,年轻藩王已是师老兵疲的孱弱境地,薛节气就不想错过当下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倒不是说非要重创这位如今可谓权势彪炳的北凉王,而是想着为龙虎山出口恶气,总不至于让徐凤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莫不是以为齐玄帧大真人不再坐镇斩魔台,就谁都能来此耀武扬威了?
于是薛节气横移一步,恰恰拦在了徐凤年下山的路径上。
然后不等相传离指玄境只有一纸之隔的章文汉出声示警,陈全雍就看到那北凉王一闪而逝,而薛道友的身躯就凭空离地而起,脑袋如同被一根箭矢一穿而过,几乎是以倒立姿态头颅触地,然后瘫软在地。
章文汉赶忙掠至薛节气身边蹲下,缓缓灌输给他一股绵长气机,竭力护住其动荡不安的心脉,陈全雍发现薛节气面如金纸,昏黄不堪,气色差到了极点。
章文汉恼火厉声道:“天下皆知王仙芝要跟此人决一死战,既然徐凤年能来龙虎山,且不说什么打赢了王仙芝,只说王仙芝将他的人间最后一战交给了他,可见就算他是在大战之前到了龙虎山寻仇,岂是你我可以小觑的?!假使惹恼此人,被他狗急跳墙,闯入天师府一顿横冲直撞,坏了龙虎山根基,我们三人本就是外姓,如何担当得起?”
后边一些辈分稍低的道人逐渐聚拢过来,也夹杂了几位黄紫道人,看到这幅场景,都有些手足无措。章文汉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让陈全雍去山上天师府禀报详情,他则背起薛节气去僻静处疗伤,如果不幸落下了病根,注定会影响到道根,山上外姓人一直同气连枝,好不容易有点新气象,本该一鼓作气抱团登山,遭此大劫,怕就怕大伙一起一蹶不振。
徐凤年下了龙虎山,然后登上徽山,如今的轩辕家族在江湖上势如破竹,紫衣女子先是登顶武林,成为数百年来第一位女子武林盟主,之后拦截王仙芝,因祸得福,修为暂时受损,但是在更为重要的境界一事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使得徽山愈发游人如织,豪客如云。去牯牛岗大雪坪必经之地的山门牌坊处,新近立起了一块解剑碑,有点类似武帝城的那堵城墙,闯山之人只要输了,就要留下兵器离山。
徐凤年不急不缓走在山路上,江湖中多奇人怪人,他并不算太过惹眼,身边就有春尾时节还故意身披大白狐裘的妖艳女子,前头还有个拖着一把巨大斩马刀上山的光头壮汉,徐凤年这趟上山,主要是防止狡兔三窟的赵黄巢还留有后手,那抹落网之鱼的黑虹最终落在了大雪坪缺月楼之中,虽说赵黄巢必死无疑,肯定无法死灰复燃,但徐凤年小心起见,必须亲自确定它化为灰烬,再者就是想要跟轩辕青锋做一笔买卖,徐凤年接连两场战事,王仙芝不用说,赵黄巢也是陆地神仙,连杀两人,也难怪那龙虎山的薛节气以为他是一颗软柿子,徐凤年此时仅存一分高树露的体魄,魂魄神意折损得更是一塌糊涂,前者已经不可再求,但是后者如同旱季的干枯池塘,只要池塘还在,短时间没有水,可只要下几场雨,还是有希望填满,这也是徐凤年接连伪境之后悟出的独到心得,若说真境是一张宣纸,那么伪境就是下边一层宣纸,提笔书写于纸上,入木三分,终归会在第二层纸上留下印记,有点类似拓碑。现在的徐凤年,哪怕伤重无比,但是胜过王仙芝和斩杀赵黄巢之后,无意中凝聚起的一股心气,足以称之为大气磅礴,而且牵引着让徐凤年前往一地。
“封山退客”四字突然由大雪坪传来,很快传遍徽山,无数慕名而来的武林中人都骂骂咧咧往山下走去,一些走到半道的豪客女侠也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由衷忌惮那徽山紫衣的气焰,纷纷掉头离去,人人都猜测着是不是徽山起了了不得的风波变故,一开始许多江湖人士还希冀着有高人可以把轩辕青锋拽下盟主宝座,后来觉着一个女子虽说骑在了整座江湖的头顶,可既然那女子确是手腕厉害,又传闻姿容绝美,一袭紫衣倾天下,似乎也不差,是一桩颇为值得畅谈的美事,久而久之,反而就想着那娘们可以更加高高在上一些,最好是成为名符其实的天下第一人,在消息灵通的离阳江湖眼中,王仙芝出了东海武帝城,那个沽名钓誉的天下第六肯定是一个死字,这都不用有半点怀疑,可王老怪飞升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离阳都清楚整整一个甲子,江湖就是王仙芝,王仙芝就是江湖,而没有王仙芝的江湖该是如何,没人能想象将是怎么个新鲜场景。
王仙芝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于是江湖天经地义分以王仙芝是否离开人间,作为一条分水岭。
兴许是轩辕家主亲自下令的缘故,徽山许多江湖地位水涨船高的大客卿都亲自出马,不近人情地冷着脸,大肆驱逐登山访客,一些个依仗身手和背景的江湖男女,原先还不乐意给如此倨傲对待,结果都在首席客卿黄放佛的手上吃了苦头,这才腹诽着灰溜溜下山。徐凤年逆人流而上,就引来一些玩味侧目,大多都把他当成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江湖雏儿,只有最后一些离开山门牌坊的人物,才遥遥望见一袭紫衣亲自站在了牌坊下,竟是破天荒摆出了出门迎客的姿态?
轩辕青锋站在山门内第一级台阶上,凝视着这个可算旧识的北凉之主。
别人不知真相,她原本就猜得到几分,而且方才也有人告知了事实。
她平静道:“你放心,那道人已经死绝了,至于他为何要在临死之前来徽山,你如果想知道答案,不妨乘势与我打上一场。我输了,才会告诉你。”
徐凤年靠着牌坊玉石柱子,双手拢袖望向山外的壮阔江景,讥笑道:“你倒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赢了我,可不就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了,以后还有谁敢跟你抢武林盟主的位置。”
轩辕青锋看着他那瞧着好像有些伛偻的背影,她许久没有出声,然后提着裙角,弯腰坐在台阶上,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徐凤年后背滑着柱子,也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有口喘息的机会,心想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恍若隔世了。
轩辕青锋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徽山上以前有幅画,很像你。又听说你跟你那位女子剑仙的娘亲很像,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这让我笑了好几天。”
轩辕青锋脸上的阴郁笑意格外葱茏。
徐凤年平静道:“你爹娘那一辈的糊涂账,他们早已自己了清。你如果非要搀和,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轩辕青锋捧腹笑道:“纸老虎一只了,还敢吓唬人?”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打消了心中做那笔买卖的念头,站起身,转头瞥了她一眼,“你以后多留心武帝城的江斧丁,和那个去了北边的于新郎,王仙芝对这两人寄予厚望,临死前分别赠送出了一份气数。”
轩辕青锋默不作声。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说道:“龙虎山估计已经悄悄转投燕敕王世子赵铸,就算天师府没这份魄力,那个白莲先生也会押注在赵铸身上。你要是敢赌上一回,赵铸是个不错的人选。以后的江湖,会越来越绕不开朝廷。”
轩辕青锋依旧面无表情。
徐凤年一天之内两次下山。
独自前往武帝城。
第039章 新武帝(上)
一驾马车沿着东北方向缓缓前行,车厢内空无一人,马夫是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公子哥,丰神玉朗,若是仕宦子弟,凭借这份皮囊,假使还能写得一手好字,那在官场上就多半可以顺风顺雨,可惜瞧着该是个不许读书科举的贱籍。
离阳在州之上改制设道,就各道疆域而言,燕敕王坐镇南疆,最为辽阔,藩王赵毅盯着的广陵道紧随其后,只是两者的富饶程度完全没法比,天下赋税半出广陵,这可不是瞎说的。只是如今广陵道可不太平,往日里驿路上还能有人靠着关系通行,但是现在风雨欲来,明摆着大战在即,广陵道周边十几条主干驿路都督察得异常严苛,不准官兵甲士之外的角色侵占,一经发现,就是流放两辽的下场。广陵道边境设置了许多剑戟森森的关卡,只许出不许进,显然是西楚的乱臣贼子坚壁在先,割地自居,随后清野一事,则换做了离阳来做,力求瓮中捉鳖。
几位扛着靖难旗帜的藩王,就屯扎在边境上,他们大多爱惜羽毛,麾下亲兵还算秋毫无犯,只是一些手握鸡肋兵权,却又无法第一时间参与战事的二三流将领,就嗅到了大腥味,马无夜草不肥,边境四周多有贼寇浑水摸鱼,有几桩揭竿而起的逆反行径是不假,可绝对没有当地官府驻军上报的那么严重泛滥,如此一来,先是小规模的动乱,勉强有了匪过如梳的乱世景象,紧接而来就是剿匪的官兵闻风而动,这才是真正的兵过如篦,让许多完全有力自保的富户庄子叫苦不迭,最后连那些眼馋的州郡官府主事人,胆子也蓦然肥壮了,顾不得吃相,大肆派遣心腹幕僚去找姻亲之外的士族富贾,名义上是分发护身符,许诺贼寇游掠时官府定会出兵保境安民,要他们安心,谁也不傻,只得乖乖挤出笑脸,送上一箱箱的黄金白银,权当破灾消灾,现如今连许多根脚在京城那边的大钱庄银票都不管用,只要实打实的金银,后者也只能私下愤懑大骂一句官过如剃。
现在要去东海武帝城,除非兜一个大圈,就只能穿过广陵道,而且还只能走最东边的“野路”,成为马夫的徐凤年已经过了边境,期间也见过几次趁乱生财,都发生在西边“大楚”和离阳广陵王赵毅之间的两不管地带,其中一股三十几人的贼寇,竟是可以人人骑马个个披甲,兵器虽然大多生锈,可板上钉钉是旧广陵道的兵库器械无疑,足见以往二十年那些外来户的离阳官员,在境内是如何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刮民脂膏。
不过等徐凤年到了东边之后,形势就要好转,他起先本是徒步而行,后来在山路遇上一股凶悍贼寇,正追杀一户远离是非之地的富裕人家,当时十几个青壮护院家丁都死得七七八八,徐凤年就宰了几名正要对妇孺下手的匪人,又杀了几个冲晕头脑的,也未追杀殆尽,只是由着贼人远遁,当时一个有功名在身得以身穿儒衫的少年,眼神阴沉盯着他这个算是救命恩人的游侠,说是愿意出资黄金百斤,请他杀尽歹人为族人报仇,徐凤年没理会,十三四岁的少年,是朝廷正儿八经的举人,却尚未登科,以前大概是当地的神童,在族内自然深受器重,都眼巴巴等着他去光耀门楣,因此就难免养出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傲气,少年见这个行走江湖的年轻贱户没有侠义风骨,自己又遭逢惨剧,就口无遮掩,说了几句极为难听的话语,徐凤年懒得跟一个孩子计较,继续行路,不过这支小士族的当家老人倒是不失厚道,连忙上前,斥责嫡长孙的无礼,送了一辆马车作报恩举措,小心翼翼附赠了一小摞银票,老人本是想请徐凤年帮着护送到更南边的安生地方,一番试探之后,就不再勉强,其实马车也好,那三四百两银子也罢,都是身外物,何况充当马夫的护院家丁死了那么多,有几辆马车反倒是成了累赘,本就要舍弃。徐凤年也没有拒绝,这才有了眼下的家当,之后也有些不长眼的小股草寇水匪上前骚扰,也都给轻描淡写赶走,让心不在焉的徐凤年想起了许多旧人,比如一点都不像山贼的青城山那一大帮子老小,至于江湖侠士,则记起了骑马去春神湖给呵呵姑娘报信的贺铸,徐凤年觉得走过几次江湖,所谓的女侠也见了不少,但数来数去,可能也就鱼龙帮的刘妮蓉,以及结识顾大祖顺带认识的周亲浒,更符合心目中的女侠印象,她们武功平平,容貌也算不得惊艳脱俗,而她们如果更早时候碰上,跟自己少年时所憧憬的江湖仙子,实在相去甚远,小时候总以为女侠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外乎是白衣飘飘,不食人间烟火,感觉一辈子都不用吃喝拉撒,更不会放屁拉屎,如今徐凤年绝对不会这么天真的想当然了。
徐凤年一开始坚持认为西楚复国,不过是曹长卿一个人的逆流而为,注定无法赢得天下大势,只能暂时偏居一隅,孤掌难鸣,然后沦为离阳新一代青壮将领的功劳薄,以及帮助春秋老将退出庙堂前绽放出一抹璀璨余晖,可这一路行来,见到许多忍辱负重二十余年的老一辈西楚遗民,暂时仍是闭口噤声,但徐凤年知道他们隐忍越多,离阳官兵压榨得越厉害,曹长卿作为主心骨的新楚,未必就真的那般不堪一击。
战火硝烟一起,会死很多人,但注定也会有一小撮人冒尖出头,最终青史上牢牢占据一席之地。现在关键就看是西楚更多还是离阳更多了,直觉告诉徐凤年人数上是后者多,但是西楚自古易出巨梁大才,一鸣则已一鸣惊人,说不定就能够出现一两个继承曹长卿衣钵的年轻俊彦。
马车在广陵道东北边境地带暂作停歇,此时广陵道四周已经彻底关闭了进出门户,这里是广陵道最后一个隐蔽的出口门户,许多有江湖背景又有关系门路的人物,都由此涌入武帝城避难,藩王赵毅一员心腹爱将在此把守,大概是得了主子授意,不惧言官弹劾,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有人想要离境,不狠狠掉一层皮是绝无可能,保守估计,赵毅的春雪楼在短短两旬内,就有了两百来万两白银入账,更别提那些不计其数的古董珍玩字画,都是一车子一车子往广陵江尾运去。
大概是有三千兵强马壮的精锐赵家轻骑把守,这边道路上拥挤归拥挤,但不乱,至于家底厚薄一望便知,有底气的,只要有足够数目的银子,手握三千骑的春雪楼年轻名将宋笠,甚至可以让人进入驿道赶路,银子不够的,也不碍事,只要家中有姿色不俗气的女子,双手奉上即可。广陵道上下皆知风流名士的儒将宋笠喜好女色,生平不爱死物,再价值连城的贵重器物,也是说送人便送人,唯独嗜好收藏美艳女子,不过而立之年的宋笠,哪怕已经醉卧于一位胭脂评女子的美人膝,仍是不知足,传言家中豢养绝色不下二十位,有流落民间的春秋亡国王室女子,有出身江湖大派的年轻侠女,更有世族门阀出身却愿意为他红杏出墙的妇人,而这些女子之中,无疑又以新胭脂评上位列第六的柳蕉鹿最负盛名,这柔弱女子可谓命途多舛,原本辗转于多人之手,不过所幸总算没被世人冠以红颜薄命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