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谍子沉声道:“王生,尽量去以自身神意去压抑住鹅儿黄的剑气,要练上乘剑,就得做到是人在驭剑,而不能被剑所驭,被剑变客为主。”
面无人色的王生竭力点头,可惜力所不逮,鹅儿黄的剑气愈发浓重,光华萦绕于王生腰间,少女就像系了一根黄玉带子。刘姓谍子皱了皱眉头,知道这些名剑是为那驿路老人气机牵引,王生才初涉剑道,自然无法克制。老谍子本以为在这里停脚,既能在最短时间内给年轻藩王送去兵器,又有足够距离抗拒老人的剑意。老谍子心中叹了口气,委实是那剑道宗师太老辣,王生则太稚嫩了。
吕云长好奇问道:“刘老爷子,那瞧着五六十岁的家伙是谁啊,值得我和王生的神仙师父出手?当时可是连柴青山都客客气气的,一点都不敢摆江湖前辈的架子。”
老谍子嗤笑道:“柴青山不论剑意剑术,哪里能跟眼前那一位媲美,更不是什么花甲古稀,是个九十多岁的老不死!”
吕云长震骇道:“王朝东南第一人的柴青山都比不上?世间有几个剑客能这么吓唬人,那老头儿瞧着也不像是桃花剑神邓太阿啊,听说邓剑神很年轻,就算没拎桃花枝,可多半会骑头小毛驴走江湖。”
老谍子语气沉重道:“是吴家剑冢的冢主,论辈分,你们师父还得喊老人一声太姥爷才对。”
吕云长最烦武林中那些练剑的,一练就是几十年还未必有大出息,哪有手起刀落人拖走的气概,耍刀才爽利痛快,不过吴家剑冢对于江湖而言,那个地方云遮雾绕,少年只听说那儿坐了一大群半死不活的枯剑士。
老谍子在说话间一直在打量王生,见她的道行到底还是太浅,不仅没能压下鹅儿黄的剑气勃发,除了蠹鱼茱萸野鹤衔珠四剑还算安静,小晕和少年游两把新负之剑,都有了彻底出鞘的动荡迹象,老谍子心中有些遗憾惋惜,这孩子第一次机缘巧合下的磨剑,就没能做到迎难而上,对于将来的修行尤为不利。老谍子等了片刻,不希望王生人剑执之间的意气之争,就此一溃千里,就打算出声后撤。就在此时,王生似乎大为恼火,低下头凝视着那柄最不安分的鹅儿黄,斥责道:“听话!”
吕云长翻了个大白眼,老谍子也哭笑不得,但两人很快就惊讶发现那柄名剑果真安静下来,剑气收敛了七八分归鞘,残留几分尽数飘摇而起,绕着王生的十指流转不息,少女如指尖捻黄花。
吕云长嘴角抽搐,无奈道:“这也行?”
老谍子脸上虽然平静,心中悚然,每一代江湖都会有屈指可数的天才人物横空出世,而这些凤毛麟角中又以佛道两教最为玄妙,传言齐玄帧就有“语谶”的玄通,当年在斩魔台上以一己之力大战逐鹿山六尊天魔,其中三位都死在齐大真人的口吐真言之下,而两禅寺白衣僧人据说也有秘不传世的“口头禅”,可定人生死。至于剑道中人,能够让许多灵气名剑生出亲近之意,是谓天然剑胎子。老谍子如释重负的同时,也难免有些自嘲,他自己年轻时候也被许多前辈视为天赋卓绝,只是未曾得到真正的高手倾囊相授,以至于兴趣指使,所学驳杂而不精,最终无法在武道上走得更远。不管资质如何,有无领路人,往往决定了成就高低。
老谍子犹豫了一下,说道:“王生,随我前行十步。”
王生嗯了一声,吕云长急不可耐道:“刘老爷子,那我呢?”
老谍子没好气道:“留在原地盯着马车。”
吕云长重重叹了口气,转头瞥了眼扛在肩上的五尺长霜刀,“就咱们哥俩相依为命喽。”
驿路前头,吴氏家主跨出一步后,就没有了动静,但是更加出人意料,老人不像是在跟人生死敌对,竟然开始絮絮叨叨起来,言语中也多有感慨唏嘘。
“祖辈曾言我出生时,天有异象,九条蛟龙在上空行云布雨,剑山之上被八蛟衔走了九柄名剑,一条蛟龙盘踞剑山,趴在古剑囚牛之上。我练剑第一天,亲自传授剑术的老祖宗就与我说过,等到拔出囚牛剑后,每十年出冢一次,寻剑一柄。”
“我十岁时登剑山寻剑,得以拔出囚牛。二十岁去辽东深山,从一处潭底找到螭吻。三十岁于北汉野原碑林寻见嘲风。四十岁游历西楚境内文殊菩萨演教处,在佛座上遇见狻猊。五十岁入蜀寻见椒图,六十岁远赴南疆寻仇,无意间看见钉入一棵参天古树上的睚眦。七十岁在太安城古桥头发现石板下的蚣蝮,八十岁去旧东越国访友,在古钟之中与蒲牢相逢,九十岁入太安城,得见貔貅。至此,凑足了九剑,本该人生自得圆满。”
老人说到这里,笑了笑,“这辈子除了找剑还是找剑,也从不问为何练剑,只要每隔十年一剑到手,就琢磨如何舍剑取意,十年复十年,可真是错过了许多人许多风景啊。”
徐凤年抬起头,望向天空。
视野中,金色云海,阳光像羽毛一样洒落下来,绚烂动人。
然后云海就如同一幅缎子被一枚锥子狠狠穿透,刺出一个微微倾斜的口子。
徐凤年纹丝不动,但是一辆马车中已有十数柄名剑迎向云海破口处。
天空中炸起一声巨响,如钟撞钟,震破耳膜。
依稀可见十数柄拔地而起的名剑全部断折,颓然坠下。
有风发意气又从西蜀竹海飞来,以徐凤年为圆心,兜了一个大圈,头衔尾,画地为牢,困住徐凤年。
再有剑气自北汉境内掠至,一气化十截,截截是剑,十剑归一气。有仙人带头指路一般。
有一股磅礴意气自东北而来,长虹贯空,以辽东为剑势的起始点,以河州为剑势的落脚点,划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巨大半弧,裹挟有一条水雾,以厌火祥。
更有一气从遥远东南现世,剑气古意充沛至极。
陆陆续续,总计九道剑气,各有千秋。
吴家老冢主用了整整九十年时间寻得九剑,不用古剑本身对敌,只取其神意化为己用。
老人的确挑了个好时候露面,在他赶赴河州之时,剑气就已经先后各自拔地而起。
若是真有仙人能够坐在九天之上俯瞰人间,就可以看到九条剑气从大地之上的四面八方,殊途同归,归于徐凤年所站的位置。
徐凤年始终站在原地,但是除了王生背着的紫檀剑匣藏剑和捆绑七剑,三辆马车上所有名剑都已经飞离车厢御敌。
徐凤年身后百丈外,一大截驿路在炸雷声中撕裂得满目苍夷。
徐凤年身侧高低不同的两处,一处相距七丈,一处相距六丈,又有二十余兵名剑没能进入北凉境内,就碎裂销毁。
更有当空一气落下,一团齑粉洒落,只在徐凤年头顶四丈处。
一道剑气比一道剑气愈发靠近徐凤年。
咄咄逼人。
杀机最重的睚眦剑意平掠撞来,以孤城剑为首的十二柄古剑与之玉石俱焚,但是斑驳杂乱的剑气已经激荡于徐凤年身前两丈。
但紧随而来的一抹剑气却是气势最盛,仿佛那吞万物而不泻的凶兽貔貅。
徐凤年摊出一手,招来一柄捣衣剑,两剑同归于尽,但徐凤年也后撤了一丈,可剑气却欺身而进了两丈。
此时,老人还有两道剑气没有出手,一道是那衔尾画圈游走的椒图剑气,还有一道则是始终不曾现行的囚牛意气。
老人显然已经对徐凤年近身一丈。
而徐凤年已经几乎无剑可用,三辆马车藏剑,只余下一把剑仙陈青冥遗物子不语,以及一柄不明来历的古剑,剑身篆刻有拨弦两字。
子不语悬停在徐凤年身后,手中持有那柄拨弦剑,一手握住剑柄,一手两指按在剑尖之上,将剑身压出一个圆弧。
徐凤年同时卸去握剑和弹剑手势,并且默念道:“走。”
拨弦剑旋转不停,一闪而逝,子不语亦是向身后飞去。
与此同时,一场大战只走出一步的老人也终于开始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