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业结束,不论是坐在屋中还是站在窗外的稷下学士,连同齐神策在内都毕恭毕敬作了一揖致礼,鱼大家略微低头还礼,然后让求学士子们先行离开屋子,她则放下怀中正在慵懒打盹的白猫武媚娘,帮着羊角丫儿一同收起挂于墙上的画轴。齐神策在这个时候逆流而行,来到屋内,安静看着她轻轻踮起脚跟摘下那些画轴,在她伸腰抬臂的时候,顺着视线望去,她的腰被玉带束缚得极其纤细,而某些地方则极其丰满,齐神策心动不已,微微一笑,文似看山不喜平,欣赏女子更是如此啊。
已经用上本名鱼玄机的她没有理睬齐神策,低头看着自告奋勇抱着那一大堆画轴的小木鱼,摸了摸小丫头的小脑袋,柔声笑道:“抱得动?”
这位在同龄人当中比男孩还要争强好胜的羊角丫儿使劲点头,她眼角余光瞥着那素来不喜的齐神策齐大公子哥,对鱼姐姐努努嘴然后翻了个白眼,然后跑出屋子。
当年在北凉用鱼幼薇这个名字的她神情淡然看着齐神策,问道:“有事?”
齐神策微笑道:“临行告别而已。”
鱼幼薇哦了一声,就再无下文。显然,她的意思是你我关系平常,你要走我不留更不送。
齐神策犹豫了一下,没有转身离去的意思,而是坐在上阴学宫处处可见的黄花梨矮脚书几之后,如同学生问道于师。不否认,这位齐家未来的家主风流倜傥,传闻学宫内不少风韵犹存的女先生都为之倾心,更别提那些正值妙龄春心萌动的女子稷下学士,齐神策每次出行,身边都不缺借着关系曲线凑近的世家女子。齐神策正襟危坐,抬头看着那个站着的鱼大家,轻声问道:“鱼大家觉得我此时是该去找好友寇江淮讨酒喝,还是去京城国子监游学?”
鱼幼薇皱眉道:“这该去问你那位没有跟随大流出仕西楚的祖父,而不是我。”
齐神策笑意玩味,“西楚?难道不应该是大楚吗?好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在下这就去太安城。”
鱼幼薇冷笑而不言语。
齐神策缓缓站起身,直直望向这位对任何男子都拒人千里的心仪女子,语气温柔道:“玄机,你能等我三年吗?三年后,我必定功成名就,朝野上下知我齐神策如同听闻寇江淮。”
鱼幼薇竟然笑了,那是齐神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风景。
正当齐神策以为自己有机会的时候,鱼幼薇望向窗外,平静道:“寇江淮又如何,退一万步说,任你是超凡入圣的大官子曹长卿又如何?很厉害吗?”
鱼幼薇很古怪地笑了,又问道:“真的很厉害吗?难不成是天下第一了?”
齐神策顿时浑身冷意,如坠冰窟。
拿家世拿功名说事的话,齐神策真的拍马不及那一人啊。
世袭罔替北凉王,手握雄甲天下的三十万铁骑。武评登顶第一人,让离阳北莽两座江湖尽俯首。
齐神策很快从颓丧中恢复,摇了摇头,眼神坚毅说道:“不一样的,我会从一名普通小卒子一步步往上走。”
鱼幼薇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恨不得捧腹大笑才罢休,她摆摆手,讥讽道:“别再说了,我会笑死的。齐神策,我就不耽误你去沙场建功立业了。”
齐神策也不动怒,问道:“临走之前,我想知道好笑的地方在哪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鱼幼薇伸出手,明摆着下了一道逐客令。
齐神策不愧是齐家公认可以扛起大梁的角色,性情果决,没有做出太过惹人厌的单相思儿女情长,大步走出屋子。
鱼幼薇等他走远,这才蹲下身,捧起武媚娘,与它对视,眼眸中带着笑意,“有个人啊,说过一个笑话,说乌龟和兔子先后跑路,其实兔子是一辈子都追不上乌龟的,他说这叫做悖论,还一本正经用酒杯和筷子比划解释了半天,可我始终觉得是歪理,是笑话。武媚娘,你说对不对?”
她把脸颊贴着白猫的脑袋,眼神哀伤,轻声道:“武媚娘,是不是没有人欺负你了,反而会很寂寞?”
鱼幼薇缓缓闭上眼睛,“人活着在这里,心死在那里,才是悖论吧?”
放下了画轴后一路蹦蹦跳跳回到屋子门外的小木鱼,看着鱼姐姐蹲在地上泪流满面的模样,顿时勃然大怒,赶紧跑到鱼幼薇身前蹲下,愤然道:“鱼姐姐鱼姐姐,是不是那个姓齐的登徒子欺负你了?我这就一脚踹死他去!”
鱼幼薇睁开眼睛,有些无奈,柔声笑道:“不是。”
羊角丫儿有些怀疑,“真不是?”
鱼幼薇点了点头。
小丫头伸出拳头挥了挥,说道:“鱼姐姐,你不是偷偷跟我说过那家伙就是打败了王老神仙的高手嘛,哼,要知道上次他都亲口说过我拳法无敌腿法无双的!”
然后小丫头怯生生问道:“鱼姐姐那你怎么哭了啊?”
鱼幼薇被一个孩子撞见自己的失态,有些脸红,搪塞道:“触景伤情而已。”
这才放宽心的羊角丫儿突然坏笑道:“嘿,鱼姐姐,我这就学医去。”
鱼幼薇一头雾水,问道:“为何?”
小丫头乐呵呵道:“好帮鱼姐姐做一副后悔药啊。”
鱼幼薇愣着,回神后,捏了捏小木鱼的红扑扑脸颊,“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有些事,不悔不如后悔。”
小丫头做了个鬼脸,说道:“那我还是不要长大了,天天后悔,肯定会心疼死我的。”
鱼幼薇笑了笑,站起身,一手抱着大白猫,一手牵着小木鱼,走出屋子。
返回住处时,途经那座佛掌湖,小木鱼忍不住啧啧道:“上回白头发哥哥堆出来的雪人,真的真的好大啊。”
不知为何,羊角丫儿无意间抬头看着鱼姐姐,她低着头好像是在瞧自己的胸脯,然后那模样儿,大概就是登徒子嘴中经常念叨的“娇艳欲滴”了。
小丫头倒抽一口气,她懂了,肯定那个曾经去自己家里蹭饭的家伙轻薄过鱼姐姐那里了!
羊角丫儿给鱼姐姐打抱不平的同时,又有些好奇,好像鱼姐姐也没有生气啊,反而有些欢喜?
大人的恩怨情仇,她还是不太懂。
穷苦孩子早当家的小丫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果然啊,那副后悔药的药名是叫做‘相忘江湖’吧,医治的病根则是那‘不能相濡以沫’。”
……
北莽橘子州以北西河州以南有一座天下闻名的敦煌城,北莽第一大魔头洛阳就曾经是这里的半城之主,随着洛阳的叛出北莽和女帝陛下的震怒,洛阳一路杀穿包围圈进入离阳疆域,从此彻底在北莽江湖销声匿迹,但是这对于夹缝中生存的敦煌城无异于火上浇油,尤其是军神拓跋菩萨在陛下授意下扫荡后方,清剿所有不服管束的大草原悉剔势力,虽说西河持节令赫连威武对敦煌城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无太多恶感,而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更是一向被视为敦煌城的幕后靠山,但是这场席卷北莽北庭的大动荡,还是多少殃及了敦煌城的池鱼,许多性格桀骜的大大小小草原之主都被迫离开辖境,躲避拓跋菩萨的锋芒,导致他们如同蝗群肆虐。好在城内有新任大将军徐扑执掌军伍,又有敦煌大族俊彦宇文椴端木重阳等担任实权校尉,城内百姓都觉得只要敦煌城不举旗造反,就算一些跨境流窜的悉剔想要鸠占鹊巢,敦煌城也不至于不堪一击,只是最让依附敦煌城的居民感到惶恐不安的是那位大美人儿城主,在城内平定那场血腥叛乱后,便消失了,消失了大概有半年多时间,那时候不光是城内一般权贵见不着她,就算是宇文家族和端木家族这样的“新旧两朝老臣”的当家人物,也没办法见到她一面。直到今年入夏时分,她才悠悠然返回敦煌城的视野之中。这期间,议论纷纷,满城的流言蜚语,各种传言漫天飞,有说是这位北莽“小女帝”的女子被慕容宝鼎垂涎美色,给掳走了,也有说是被女帝陛下召入了皇帐,承认了她的亲外甥女身份,反正什么光怪陆离的说法都有。好在这位城主消失了大半年,又重新从落魄汉一夜变成大将军的徐扑手中取回了权柄。
巨仙宫内有一座并不显眼的庆旒院,种满芭蕉,不知为何向来是禁地,更奇怪的是这里也称不上戒备森严,相反,敦煌城的金吾卫都从不踏足此地当值巡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