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战马上的纪云让部下打开城门前,回头看了眼那些火把照耀下的一张张脸庞,没有说话,只是猛然抱拳。
这一天,西楚叛军小腥关守将纪云,于卯时出城主动冲击淮南王。只是“赵英大军”似乎早有所料,有条不紊地列阵而守。而三关中骑兵数量最多的恨这关,不顾西线主将谢西陲当时定下的据守军令,倾巢出动,八百骑军和两千五百步卒火速救援,被守株待兔的赵英真正主力在半途中打了个,先锋八百骑在劲弩攒射之下伤亡惨重,大军一触即溃,主将副将皆在混乱中被淮南王游骑射杀,只留下老弱残兵的恨这关城头比小腥关更早以一支奇兵换上赵字大旗,恨这关步卒统领带领七百兵马逃回城下后,自刎而死。
纪云在三次冲锋后,死于淮南王赵英大将侯大通的一支羽箭,透颅而过,坠马死绝。
小腥关两百骑四百步卒,同样全部死于冲阵。
身穿惹眼蟒袍的赵英下马走过那些尸体,慢步登上城头,望着东方升起的旭日,笑着说了句:“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接连告捷三关在手的淮南王没有向太安城传递哪怕一封捷报,甚至没有就此占据广陵道西大门户之一的险隘恨这关,事实上这位藩王在破关后,就完全没有分兵消化胜果的意图,只是让重伤的王檄和他的残部继续留在黄羊关,在三关城头插上赵字大旗后,他率领所有淮南道士卒继续向东而行,兵锋直指险峻难攻的摇幽关,在恨这摇幽两关之间,是水网密布的广陵道西面难得一见的平原地带。
淮南王在恨这关稍作整顿后,带上了一切可供骑乘的战马,缓缓推进。这个架势,仿佛是在安静等待紧急赶赴摇幽关的大楚西线主帅,那个年纪轻轻就让整个离阳朝记住名字的天才将领,谢西陲。
更靠近摇幽关的平原地带,双方都拥有足够整顿冲时间和斥候侦察的两军开始遥遥对峙,淮南王赵英下马后在蟒袍之外披上一具精致甲胄,背上一只珍藏多年的箭囊。这位被讥讽为志大才疏的赵姓藩王,这个就藩之后常年酗酒装疯卖傻还要被当今天子多次申斥的可怜虫,这个在长子“无故”死于丹铜关后便一直膝下无子的男人,翻身上马,赵英直视前方,对身边两位跟随多年的将领笑道:“侯大通,虞千山,夏屏先我们一步,跟咱们几个在年轻时约定那样死在战场上,现在轮到我们三人了。这么多年,连累你们活得如此憋屈。”
侯大通哈哈笑道:“活得确实挺憋屈,这不死得挺痛快嘛。等会儿我非得多杀几个西楚余孽,保证气死老夏,哈哈,忘记这家伙已经死了!”
虞千山比相貌粗野的侯大通更像个摇晃羽扇的文雅谋士,但也是披甲佩剑,微笑道:“你们倒是痛快,难为我这个读书人了。”
赵英在下令展开冲锋前,闭上眼睛,轻声道:“父皇,儿臣不孝,这些年都没机会去皇陵敬酒。今日就以血代酒。”
淮南王赵英正前方,有两千重甲步卒列阵拒马,而步军两翼各有一千精骑,更有近千游骑远远游曳,伺机而动。
这一日,除去从淮南道各地征调的四千兵马,藩王赵英连同侯大通虞千山两员大将心腹,以及所有近卫亲军,人人战至阵亡,无一人是背后中箭矢而死,无一人是被游骑背后砍杀致死。
同一日,闻讯一路从蒿鳌湖疾驰赶来的靖安王赵珣六千骑,在黄昏时刻到达战场外围,在明知大势已去回天无力的前提下,在明知摇幽关仍有一千重骑纹丝不动的情况下,在亲眼看到淮南王赵英的尸体被西楚武将一矛挑落马背时候,年轻藩王赵珣依旧决然率军冲锋!
六千青州骑,最终只剩下两百骑拼死护卫赵珣逃离战场。
这一战,参加靖难的两大藩王一死一伤。
正值年关,西楚叛军的摇幽关大捷,意味着本就不厚重的包围圈口子大开,两面漏风,对离阳朝廷而言可谓是雪上加霜,前者可以欢天喜地地辞旧迎新,后者则在阎震春战死后,京城再度笼罩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所幸继杨慎杏阎震春之后,又一位成名于春秋的持重老将在和主帅卢升象开诚布公地一番长谈后,带兵南下,三万大军直逼青秧盆地,不求大败西楚,只是力求救出大将军杨慎杏被困的四万蓟南步卒。
一直在佑露关停滞不前的骠毅大将军卢升象,也终于在万众瞩目中有所动静了,率军沿着豫东平原向南进军。
但最能安定人心的一件事,不是将近十万大军的调动,而只是因为两个人出现在了太安城。
一位是巡边返京后就让首辅大人下诏狱的皇帝陛下,一位是伴君而行的大将军顾剑棠。
那位曾经因为一件鸡毛蒜皮小事就对淮南王责罚的君主,回到太安城后只下了两道圣旨,前一道是让张巨鹿死得凄凉,不予谥号。后一道是让藩王赵英死得极尽哀荣,谥其“毅”,且言“朕若失股肱”。
年关不好过,但终究还得跨过去。
太安城,爆竹声声辞旧岁,只是比起以往缺了那份喜庆气。
就这样,离阳朝廷迎来了祥符二年。
新的一年第一次早朝。
皇帝赵惇坐在龙椅上,这是这位君王登基以来不知道第几次这般坐北朝南了,他透过宽阔的殿门,透过宽阔的宫门,直直望向那条一览无余的御道。
帝王自当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
兴许是敏锐察觉到当今天子的走神,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没有按时喊出那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和殿外的臣子都恭敬低着头,收敛视线,屏气凝神安静等待,那些个对早朝一事苦不堪言的年迈老臣,都开始不露痕迹地打起盹来。
皇帝一点一点缓慢地收回视线,从那条好似没有尽头直达南疆的御道收回到宫门,皇帝还清清楚楚记得当年召见先灭大楚再平西蜀的两位武将,年长的那个瘸子,步子不急不缓,不是那种因为瘸拐的慢,而是一种走在这条为人臣子最该郑重其事的道路,却还不当回事的那种散漫,此人佩有一柄那名震天下的徐家刀,他的一步一步走近,让身为九五至尊的自己感到一种倍感耻辱的窒息感。
而瘸子身后的那个年轻人,相貌堂堂,一袭白衣,而且真是年轻啊,让人见之便心生亲近,尤其是他这个坐拥江山的新君,恨不得放低身架与之把臂言欢,在心底,新帝认为先帝可以有那个瘸子为之南征北战,那么他自己也该有一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白衣兵圣,他一样可以像先帝那样富有魄力地给予一个年轻武将最大的权柄,最多的兵马,为他牵马送行,让他放开手脚去扬鞭塞外,君臣联手建立前无古人的边功。
只是当年那个白衣年轻人拒绝了,皇帝有失望,但没有生气。
再后来,皇帝看着那些日后熠熠生辉的年轻读书人也是这般在晨曦中,他们带着难以掩饰的拘谨和兴奋,一步步走入自己的视线。
殷茂春,赵右龄,白虢,王雄贵,郑贞贤,钱又建……
琳琅满目。
他们共同缔造了离阳王朝的永徽之春。
而他们注定会与寡人一同在青史上流传千古。
永徽末年的朝会,庙堂上没有那两个桀骜难驯的碍眼藩王徐骁和赵炳,但是有顾剑棠、杨慎杏、阎震春这样的功勋武将,还有卢升象卢白颉有足够年月去积攒战功的青壮将领。有张巨鹿、桓温、姚白峰这些渐渐老去的文臣领袖,有殷茂春这些正值壮年的名士,更有那些好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甲三名状元郎榜眼探花郎。
先帝曾经深深遗憾自己最早志在天下时,用人处处捉襟见肘。
但是他赵惇不一样,他真正感受到了坐拥江山的那种豪气。
皇帝又收回一些视线,看到了那座殿门。
那座门槛,就是一道至关重要的龙门,天底下所有官员都想要跨过。
他亲眼看着一位位官补子绣白鹇鹭鸶或是熊罴的年迈文官武将,年复一年跪在殿外广场上,眼巴巴看着这座老百姓口中的金銮殿,一直跪到躺进了棺材还没能进入其中。
也曾看到许多想笑但强忍着的场景,有人饿晕了晒晕了被太监抬走,有人憋不住尿急被发现申斥记过,甚至还有前一日为了抢花魁撕破脸、第二天便相互偷偷肘击的同僚。还有人悄悄打着哈欠被他这个皇帝眼尖发现,开玩笑地故意板着脸喊他入殿听训,他记得那家伙不等他发话,吓得扑通一声趴在地,七尺男儿,不停磕头,泪流不止。他温言问话,得知他此人前夜在户部衙门当值,几乎一宿没睡,便准他告假休息一天,他还笑着询问殿上的户部主官能否批准,当时还不是王雄贵更不是白虢坐户部尚书那个位置,素来以严谨闻名的老尚书难得玩笑附和了一句,“陛下金口一开,臣不准也得准”,六年后那个户部官员去了淮南道高升郡守,老尚书则早已致仕还乡。
皇帝再次收回视线,放在了大殿内。
西楚老太师孙希济的那把椅子没了,这个老头子当下应该是在西楚皇宫内站在那个小丫头的身前。
皇帝对这位老人谈不上憎恶,几次君臣对话,皇帝都佩服老人的渊博学识,甚至私下明言暂时只有西楚的水土才能赋予老人这种独到气态,当然只是暂时而已,老人也是真诚地点头认可。这样的老人,哪怕去了西楚,皇帝觉得就算日后朝廷大军平定广陵道,只要老人还愿意活下去,那么离阳王朝就应该有让老人安享晚年的胸襟。
皇帝最后看着背对自己站着面面的年轻人,身穿正黄蟒袍。
是他的儿子,太子赵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