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都是他帮严池集挡风挡雨的孔镇戎哦了一声,看着严池集的脸庞,轻声道:“严吃鸡,我好像不认识你了。”
严池集原本紧绷的脸色柔和几分,重新拿起桌上的书籍,近乎自言自语道:“我也不想的。”
接下来的凉州之行,让职方清吏司郎中梁大人在内诸位老人那颗已经悬在嗓子眼的心,慢慢放了回去。不但凉州地方各处军伍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还有一名去年新上任的校尉亲自领军为他们护卫送至州城外,虽说多少带着点监视的意味,但起码在桌面上是给足这趟兵部观政的面子了。郎中梁石斛虽不是军中行伍出身,但作为兵部张庐的老臣,眼光还是不差的,一叶知秋,掂量得出北凉地方上的军力之强,远胜先前途径的京畿和蓟州等地,在心底自然对那雄甲天下的徐家三十万边军铁骑,开始心存畏惧,颇为感慨,原来北凉道境内的轻骑就已是如此雄壮了啊。
当被凉州百姓当猴看的观政队伍来到清凉山山脚的王府门口,当他们亲眼看到那对足有两人高的石狮子,饶是见多识广的兵部老人也是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气,好大的气派!严池集和孔镇戎的神情有些复杂,而高亭树则冷哼一声,吓得梁石斛赶紧重重咳嗽几声,生怕给北凉王府上的人听进耳朵。在离阳,一直有地方官矮上京官三尺的说法,意思是说京官的官威,是要比地方官员天然高出三个品秩的,现在更别提那些对京官都趾高气昂的吏部官员了,没了主心骨的兵部虽说风头开始被新任离阳“天官”殷茂春领衔的吏部给压过一头,但威严犹在,梁石斛作为主掌天下各道舆图的职方司主官,又是自诩为傲骨铮铮的读书人,所以当他带头走入北凉王府侧门的时候,那种行走时大袖飘摇的京官架子还是火候十足的,就连王府管事也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北凉王徐凤年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是北凉道经略副使宋洞明出面待的客,说是王爷在边关主持军政,委实脱不开身。梁石斛几个老狐狸巴不得那人屠之子顾不上搭理他们一行人,说了一大堆花团锦簇反正不要钱的漂亮话,恭维那位北凉王真是日理万机鞠躬尽瘁,甚至还要去第一线为朝廷把守西北国门,等等。宋洞明这个北凉自封的经略副使则笑着替北凉王全盘接纳下来,大概是因为副使大人身上的中原名士气度,实在让人如沐春风,梁石斛等人立马都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还有些由衷惋惜宋洞明真是明珠蒙尘呢,若是去京城庙堂与当朝公卿并肩而立,那才让人赏心悦目啊。
宋洞明给兵部观政官员接风洗尘后,出人意料没有任何糊弄人捣糨糊的企图,饭桌上筷子才放下,就起身带领所有人去他那位于清凉山山腰的办公衙所落座,主动将北凉道境内校尉任职和边军升迁变动在内的敏感军机要务,一起和盘托出。兵部观政多少有点代天巡狩的意思,但梁石斛随后去蓟州敢这么觉得,在北凉道哪里敢如此托大,本以为他们能吃上几顿饱饭喝过那几壶绿蚁酒就万幸了,甚至都做好了被人冷脸冷语晾着的打算。梁石斛在内的老人是坚持只听不说话,可那高亭树就不讲究了,数次询问北凉境内兵力分配和一些边境具体军务,宋洞明也不见有任何不快神色,都是找些借口跳过,梁石斛原本倒也乐意高亭树这不知死活的愣头青当一次出头鸟,如果真能刺探到虚实终究也算一桩锦上添花的功劳,可在年轻主事三番五次不依不饶的追问后,宋洞明眯着眼低头喝茶,梁石斛已经彻底坐不住了,胆战心惊地斜瞥了眼门口,就怕经略副使一摔杯子就有五百刀斧手冲出来,把他们按倒在地喀嚓喀嚓全剁了喂狗啊。梁石斛赶忙打圆场,说久闻听潮湖的红鲤鱼跃风景冠绝天下,想要携带同僚去见识见识。宋洞明这次没有起身,只是微笑着让下属领着兵部观政人员去听潮湖。
然后宋洞明独自来到山顶,看着风尘仆仆专程转道赶回王府的徐凤年,问道:“既然都回来了,不叙叙旧?”
徐凤年摇摇头,望了眼听潮湖,说道:“宋先生,陪我去山后一趟,我们一起去把那两百九十六个名字刻上碑。”
宋洞明点了点头。
跟徐凤年一起走在后山的经略副使大人显然憋气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怒容道:“好一个富贵不还乡若锦衣夜行!可我们北凉这两百九十六人?”
徐凤年平静说道:“我们北凉自己记住就行了。”
第149章 春秋十三甲
山后有碑成林。
石碑遍地,还有更多在建,绝大多数还是无字碑,但是外围已经有数百块石碑已经有主,一律书丹而成,都是祥符元年末在流州截杀北莽羌骑一役战死的龙象骑军。古语有云下笔用墨便瘦,得朱则肥,故而书丹以力劲骨硬为佳。为这些石碑提笔描朱的人士是两位享誉已久的北凉书法大家,因为米邛、彭鹤年两老分住凉地南北两地,有“南筋北骨”之说,两位古稀之年的书法名宿因为南北之争,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且在大将军徐骁在世时对北凉军政颇不以为然,只是当北凉王府传出要立碑三十万后,米邛只身率先到达清凉山,问了几个问题,得到答案后就住了下来,然后给彭鹤年写了封信,大致意思就是说“姓彭的孙子,敢不敢来跟爷爷我面对面比划比划?”
之后彭鹤年就带着视若命根子的那套文房四宝也跑到清凉山后,跟米邛结庐比邻而居,一对老冤家临了竟然成了邻居。然后就在两老的切磋或者准确说是面红耳赤的吵架声中,经略副使宋洞明亲自送给他们一份单子,上面写了一个个名字,以及简简单单两件事:生于何时何地,死于何时何地。
两位老人在书丹初时还心存一较高下的意图,后来当米邛写到一个名字时,突然间就老泪纵横,“柳弘毅,是我陵州春水县的年轻人,他小时候仗着将种家世,顽劣不堪,老夫还骂过他白瞎了那么个名字,这娃儿才二十一岁啊,怎么说死就死了?”
那以后,米邛彭鹤年的就越来越沉默,除了跟那几个负责书丹后刻字的石匠还有些言语交流,就不太爱说话了。
今日,米彭两老听说好像有人到碑林了,顿时心中一紧,心情复杂地带上行囊,结果跑去一看,竟然是北凉王亲临,老人不习惯给谁行礼,所以作揖的动作十分生疏,徐凤年赶忙将两老扶起,但也没有什么客套寒暄,犹豫了一下,将那一摞宣纸分成四份,他和宋洞明各一份,米彭两位书法宗师平分去另一半。四人默然地开始在石碑上书丹,四人身后又各有两到三名能工巧匠早已准备好工具等着书刻,黄昏中,很快有金石声铿锵作响。徐凤年和宋洞明要比两位老人早小半个时辰写完,等到最后的米邛完工,天色已黑,满手丹朱颜色的米邛也顾不得擦拭,老人神情疲惫地走到徐凤年身边,言语中有着不加掩饰的责备意思,沉声问道:“幽州腹地为何也处处都有战事?”
徐凤年轻声说道:“北莽谍子死士渗透进来了,大肆刺杀幽州官员……”
米邛直接就指着徐凤年的鼻子,跳脚破口大骂道:“当年你爹在世时,北莽也有刺客偷袭,怎的就给挡在关外了?!你这个北凉王是怎么当的?!你徐凤年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吗,成天就知道干瞪眼?!眼睁睁看着人我凉人送死,你事后给人收尸,然后假情假意写几个名字而已?!”
宋洞明刚要说话,披着厚裘的徐凤年摆摆手,阻止了副经略使的解释,看着这位老人,歉意说道:“是我没有做好。”
彭鹤年的性子没有米邛那般急躁,但也有些怒意,不过仍是扯了扯后者的袖子。
当徐凤年走出去很远,脸色阴沉的米邛朝着那个背影重重呸了一声,将手中的那方价值连城的蟹壳青色名砚“自了汉”狠狠砸在地上,“老子不写了,这北凉也不待了!去江南!这辈子能活几天,就写几天‘徐凤年是个王八羔子’这八个大字!”
没过多久,宋洞明原路折回,看到米邛闭着眼睛站在原地,彭鹤年蹲在地上长吁短叹,谁都没有去捡那方砚台,宋洞明弯腰捡起名砚,也不急于物归原主,望向清凉山顶那边,沉声道:“两位老先生大概没听说过北莽剑气近黄青、棋剑乐府铜人师祖是谁,又有什么能耐,更不会见过一条真龙,事实上我宋洞明也没见过。但是我知道两件事情,一件是黄青死在了流州,北莽养出的真龙也没了,顺带着数百个躲在北莽西京的练气士也死绝。第二件就是这里有两块碑,差点就得刻上两个名字,恰好都姓徐,徐龙象,徐凤年。”
宋洞明转身把那方古砚交还给米邛,坦然笑道:“如果北凉哪天真没了,碑上头肯定少不了他徐凤年,当然还有我宋洞明这个外人,到时候还希望米老别不乐意写啊。”
说完宋洞明就缓缓离去了。
彭鹤年故意不去看涨红一张老脸的米邛,扳着手指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徐凤年是个王八羔子,咦?不对呀,老米,你算错了,是九个字,可不是你说的八个字啊。”
米邛小心翼翼收起那方古砚,白眼道:“米邛是个王八羔子,行不行?刚好八个字!”
彭鹤年哈哈大笑道:“行啊,怎么不行,你不是没过几天就要过大寿了嘛,我就给你写幅字,咋样?”
米邛顾不得斯文,恼羞成怒道:“写你个锤子!”
之后两位老人并没有马上离开碑林,而是像上次一样去仔细打量石匠的刻字,以防出现纰漏错误。一般来说,哪怕书丹,因为雕凿刀刻的石匠往往在书法造诣上跟书丹之人有云壤之别,经常存在形神走样的情况,米邛和彭鹤年虽不苛求太多,但也想要务必做到尽善尽美,大概两位古稀老人觉得这是他们唯一能够做好的事情。不过碑林的那些个匠工都算让人满意,虽说不至于技高到“只下真迹一筹”的境界,可是已经足以表达出书丹原迹的五六分神韵。石匠们一丝不苟地刻字比他们以笔书写自然要慢上许多,米邛提着盏灯笼一块一块石碑检查过去,突然听到不远处彭鹤年火急火燎喊他过去,米邛以为是哪位工匠刻错字了,跑去一看,不曾想彭鹤年站在一排石碑前,碑前并无石匠劳作,只看到彭老头正提着灯笼蹲在一块石碑前,恨不得把眼睛贴在碑上,跟发现书圣真迹一般,米邛凑过去一瞧,是北凉王徐凤年的书丹,乍看之下法意皆是不俗,但在米邛看来虽然的确属于上乘,但离仙品还有很大距离,远远不至于让彭鹤年大惊小怪才对。
彭鹤年头也不转,伸出手抚摸着刻痕,很快就一个踉跄后仰,跌倒在地上,双眼紧闭,泪水止不住涌出眼眶,丢了灯笼,双手捂住脸,神情极为痛苦,指着石碑喊道:“老米,你凑近些,瞪大眼睛瞧瞧!但千万记得别看太久!切记!”
米邛举起灯笼,细看之下,只觉得有一股凌厉寒意扑面而来,让人如临深渊。
这显然不是因为徐凤年书丹的缘故,而是那刻字之人的“画龙点睛”使然!
米邛果然很快就眼睛一阵刺痛,闭上眼睛后使劲摇了摇头,喃喃道:“起收果决,如昆刀切玉!这哪里是世间高明石匠可以短时间内雕刻出来的,真可谓鬼斧神工了!”
彭鹤年坐在地上揉了揉眼睛,感叹道:“是有人以手指写就的,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米邛匪夷所思道:“指做刀剑,大多数武道宗师都办得到,可术业有专攻,当世绝对没有谁能写得出这份风韵!”
彭鹤年苦笑道:“难道是鬼神不成?”
米邛站起身,提着灯笼,望向夜空,“曾经不信鬼神之说,如今倒是希望世上确有鬼神,能够庇佑我北凉大破北莽!”
彭鹤年一拍脑袋,“赶紧让人把这事儿跟王爷说一声,别可横生枝节。”
很快徐凤年就步履匆匆地赶来,身边帮他提着灯笼的一男一女年龄悬殊,一位是境界依然在稳步攀升的沉剑窟主糜奉节,一位是旧北汉勋贵之后的死士樊小钗,前者在幽州谍子之战中因为守护在皇甫枰身侧,并无建树,但是樊小钗在长庚城一座钟楼上斩杀了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或者说是虐杀。等到梧桐院和拂水房两拨谍子登楼去收拾残局的时候,结果看到那一层楼阁的景象真是堪称惨绝人寰,遍地碎肉,满墙血污,当时众人看到樊小钗坐在外廊围栏上,在玩弄那柄指玄高手遗物的蝇拂,不像什么实力卓绝的顶尖杀手,倒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徐凤年蹲在一块碑前,身边是一位兼任北凉王府护卫领袖的中年人,后者心中忐忑,禀报道:“查到了,这名石匠叫吴疆,应该用的是化名,是已经府上任事了十六年四个月的三等仆役,绰号老姜块,因为老人平时不论饮食喝酒都喜欢吃上一块生姜。去年碑林招收工匠,吴疆由王府转入此地。王爷,是属下办事不力,识人不明,请王爷责罚!”
徐凤年摇头道:“跟你没关系,不用自责。”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转头对糜奉节问道:“如何?”
糜奉节沉声道:“我只看到了一字一剑,剑气纵横。”
徐凤年笑了笑,“吴疆,吴疆。无,姜,姜家大楚已无疆吗?”
徐凤年轻声道:“这人没有恶意,此事你们不用追查了。”
徐凤年返回清凉山,然后走向那座陵墓,他的爹娘就都睡在那里。在徐骁去世后,后来徐凤年在一侧建了座师父李义山的衣冠冢。徐凤年独自走入陵道,记起了许多往事,师父说世上文字以碑字最悲,因为世间墓志铭,都是阳间活人写给阴间旧人的,下笔之人用情越深,下笔越苦,越是有神。按照遗愿,李义山的骨灰被洒落在西北边关的黄沙大地上,原本师父是不要什么坟茔的,但是徐凤年还是自作主张做了衣冠冢,只是没有写墓志铭,与清凉山山后碑林如出一辙,只写名字,以及生死于何时何地,相信师父在天之灵对此也不会太过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