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罡是自觉输了,王仙芝是自认赢了。所以李淳罡是洒脱下山,王仙芝却是昂然登天。
都是以后江湖百年甚至千年都再不会有的大风流。
但是,江湖大风流可遇不可求,江湖人却不可无侠骨,千年以前千年以后都是如此。
此时此刻,至今犹然不知、以后更不会知晓自己是那天潢贵胄却只能流离市井的晏雁,下意识抚摸着妹妹的发丝,好奇问道:“公子,你也是来这里寻仇的吗?”
徐凤年瞥了她一眼,摇头笑道:“我的仇家不在这里,不过你们这里确实有很多把我看成仇家的人。说不定你的某个长辈,就是如此。”
晏雁没有当真,只是凄苦道:“本该安享晚年的宋爷爷他们,都死了。最该死的那个长辈,反而以后会过得很好。”
徐凤年笑了笑,“这就像有些人明明醒了,其实却跟睡死了差不多。”
晏雁没有低头,没有去看那个醒了却装睡的妹妹,她胸口衣襟被晏燕的泪水浸透。
徐凤年也不去看那个刚才被自己一巴掌摔下高楼的痴情女子,“晏雁,你带着她,还是离开这里吧,走出去看一看,绕过兵荒马乱的北凉,可以先去西蜀看看竹海,再沿着广陵江去中原江南,然后北下南疆,最后等到什么时候这天下不打仗了,再去见识一下天底下最大的城池,等到某人什么时候觉得真正对不住那些老人了,再回来这里,上个坟敬个酒磕个头。”
晏雁坐在那里,重重点头,“谢过公子!可惜小女子无以回报!”
徐凤年看着她,笑容温柔道:“可以回报的,以后你若是不小心成了无数江湖俊彦仰慕的女侠仙子了,你就提上这么一句,说当初劝你走这趟江湖的,是个姓徐的北凉蛮子。要是能再多说一句,说那个家伙比你们这些人都要英俊多了,就真的圆满了。”
晏雁顿时哑口无言,脸微微红。
她怀着那个惹下滔天大祸的妹妹,眼神冰冷望着这个言语时而肃穆时而轻佻的陌生男子,对她而言,如今世间男子皆是负心汉,皆可杀!
但是当她看到徐凤年一抬手,立马就缩头躲在姐姐怀中。
情郎的负心,是心疼。而这个王八蛋的那一巴掌,是肉疼。
都很疼啊。
徐凤年讥笑道:“就知道跟你这种娘们道理是说不通的,只记打不记好,不过没良心也有没良心的好处,以后到了离阳江湖上,帮你姐姐多长几个心眼。初出茅庐的时候,把人往最坏处想,算不得什么好事,但终归不是坏事。”
她们姐妹俩也不知这个应该是姓徐的北凉男子做了什么,那个看上去不苟言笑但极有威严的中年汉子去而复还。
楼荒眉头紧皱。
徐凤年也不跟他客气,“你和于新郎林鸦几个人,其实跟她们两个人一样,出城时才算真正走进江湖。你们要是一辈子都留在东海那座城里,也就一辈子难有大成就。”
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位江湖人说这句话,已经跻身宗师境界的楼荒都会嗤之以鼻,哪怕是武评上的其他高手也不例外,但是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口中说出来,即便万般不情愿,楼荒也不得不去深思几分。
楼荒没有摇头点头,看了眼那双可怜人,率先轻轻跃下屋顶,落在街道上也没有动静。晏雁松开妹妹,对萍水相逢但高深莫测的那位年轻公子哥,深深施了一个万福,红着眼睛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晏燕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姐姐,又瞥了瞥那个昨夜只看到一个背影的酒鬼,先于姐姐一跃而下,走到楼荒身边停下身形。
不知不觉,晦明交替,天快亮了。
当晏雁终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道别的言辞,只能在街道上转头远望那个依旧站在屋顶的修长身影。
晏燕愤愤然低声道:“长得那么平庸,有什么好看的!”
晏雁没有理会妹妹,回过头后,长呼出一口气,不知为何,她觉得从今日今时起,无论她走出去千里万里,都走不出那个屋顶了。
她忍不住再一次回头,看到那个好像有些孤单的背影,朝他们三人遥遥摆了摆手。
楼荒板着脸缓缓前行。
脑中浮现出前不久那个山脚老和尚说漏嘴的一句谶语。
辽东猛虎,啸杀中原。西北天狼,独卧大岗。
但是老和尚当时对着他楼荒身前那罐凉透了也没人喝的鸡汤,似笑非笑似悲似喜,又说了一句,“凉了。”
楼荒实在是恼怒这老和尚粘粘糊糊的打机锋,忍不住就反问了一句,“装神弄鬼!凉了便凉了,不知道拿去热一热?!”
老和尚拍腿大笑,“天时地利皆是不如人和……这就对了!”
楼荒在出城后,几乎是跟晏雁晏燕同时回望了一眼城头。
三人都不知道,城内有个老和尚正在托钵而奔,满钵香气。
他直奔那栋酒楼,一跃而上,冲到徐凤年身前,大声笑问道:“曹长卿不愿拿起,你徐凤年可愿拿起?”
徐凤年破天荒有些忐忑不安,笑问道:“拿得起?”
这个托钵乞游万里的鸡汤和尚笑得半点都不得道高僧,反而有些贼眉鼠眼,“拿了再说呗?”
只是当徐凤年郑重其事接过那只佛钵后,老和尚便猛然盘腿坐下,面朝东方,背朝西面。
老僧双手合十,如得解脱,如得自在,如见如来。低头轻轻念道:“龙树师弟,法不在外物,法不依文字,我莲花落矣。”
小烂陀山上,无人推动,那座巨大转经筒自行旋转,筒壁天女灵动而摇,一遍遍传出六字真言,响彻西域,遍及北凉。
佛云,若在山顶转动经轮,所居方圆一带可得吉祥圆满。
若一地君主转动经轮,百姓皆能消业除障。
老僧闭上眼,安详圆寂,临终言:“善哉。”
刹那之间,天地间零零落落的气运蜂拥汇聚而起,如挂条条大虹,又如天开莲花,同时涌入那只手上钵。
第182章 两人之战,两国之战(一)
山顶转经筒六字真言的传颂已是声势浩荡,可惜寻常百姓肉眼却无法看到那些有关气运流转的更大气象。酒楼附近的行人在震惊于小烂陀山的声响后,还发出了一些感到荒诞滑稽后发出的嗤笑声,在他们视野中,屋顶坐着个老和尚,站着个单手托钵的年轻人,一站一坐足有半个时辰,酒楼下聚集了越来越多闻讯赶来的外城看客,指指点点,许多顽劣稚童都壮着胆子爬到了临近屋顶。
很快就有内城一队队精骑护送着大人物疾驰而至,骑卒佩刀负弓挂枪矛,坐骑更是那种仅论冲击力远胜莽马的纯种西域大马,马队蛮横撞开了拥挤人流,许多来不及闪躲的无辜看客当场就被战马撞死当场,不是没有仗着把式在身的外城人士看到好友被杀后,热血上头而愤起厮杀,就算有前方骑卒给他们打落下马,很快就被后方骑军借着战马冲锋的巨大惯性,一矛狠狠捅入身躯,铁头硬木杆的长矛在骑卒手上和尸体之间,瞬间绷出一个赏心悦目的弧月弯曲,尸体顿时给撞飞出去两三丈外,只不过制成矛杆的硬木终归不是那类有价无市的一等良木,硬度和韧性仍是不足以支撑这种程度的撞击,也就此毁坏,那名骑卒貌似意犹未尽,顺势弃矛换刀,微微弯腰,不是下劈,而是看似漫不经心的横刀,就那么朝着一名撒腿狂奔的外城汉子策马而去,无需用力,只是靠着战马冲劲,刀尖就在那人脖子上轻而易举拉出一道寸余长的深刻口子。